已经很久没踏入这种声色场所，那些一闪一暗的五彩灯和嘈杂刺耳的热闹声依旧令我很不习惯。我在吧台附近的一张沙发上找到了醉得几乎要东倒西歪的单淳韶，他身旁站着的芸薇正端着一杯水哄他吃一种类似药丸的东西。
“麻烦你了，我来照顾他吧。”我快步上前，阻止了芸薇给他喂药，“这么晚了你还出来接他，我真是过意不去。”我微笑地看着芸薇的眼睛，不着痕迹地加重了主语。
“没……没什么了。”芸薇面露尴尬的笑了笑，把手中的药递给了我，“这是从家里带出来的解酒药，你喂淳韶哥哥吃了吧。既然你来了，那我先走了。”说完，她低着头匆匆离开了酒吧。
把单淳韶扶正，他身体往前倾了倾，开始大吐了起，我忙拍着他的后背，看着他吐了一地的垢物，发出熏人的酒酸味。
“喝成这样！把这药吃了。”我把药塞到单淳韶嘴里，喂他喝了一口水，“来这买醉算什么本事，还不是要人扶你回去。”
单淳韶听此抬起头看着我，迷蒙的眼神里竟有些清明：“那你怎么还来？”
“我怕你喝醉了被人给骗上床了。”横他一眼，我将他扶起，他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压在我肩上，死沉死沉。“你今晚是要回家还是怎样？”我咬着牙问道。
“不想回家。”他揽着我的肩，低下头，呼吸出的酒味掠过我的鼻间，“你带我回去好不好？”他的嘴唇摩挲着我的耳垂，喃喃说道。
“带你回去可以，但不准吐在地板上，要是吐了明天罚你洗一天地板。”我没好气地说道。
“保证不吐，我保证。”他听此嘿嘿笑了笑，倚着我蹒跚地走出了酒吧。
把单淳韶塞进他的别克车的车后座，我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拉下手刹，开动引擎，打着方向盘慢慢往公寓的方向驶去。
“你竟然会开车。”单淳韶突然趴在我的座椅靠背上，表情很是稀奇，“我怎么从不知道你会开车啊。”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我不以为然地回道。
“比如说呢？”他笑嘻嘻地追问道。
“比如说我只……”话说到一半，我抿了抿唇，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不告诉你，等你以后自己发现。”
“这么小气。”后视镜里的他很不满意地撇了撇嘴，像一个没要到糖的小孩，“浣浣是一个小气鬼。”
“我又没说过我很大方。”我弯了弯唇，促狭地瞅着后视镜里一直嘟囔着嘴的单淳韶，只觉一种纯真的温暖蔓延至全身。你可以放低姿态跟我求和，我又何尝不可以？只愿你心似我心。
我把签约了一家贸易公司的事情告诉了单淳韶，单淳韶对我不继续攻读扎利大学的硕士倍感惊讶。
“你不是准备了很久吗？”他不明白我为何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什么时候签的？”
“上个星期签的，我想先工作，工作一年后再看看要不要读下去。”我看他一眼，低头翻动手中还未看完的公司资料，怕他看出端倪。
“什么公司，给我看看你们签的合同。”单淳韶瞅着我，眼中带有狐疑。
“难不成还怕我把自己给卖了。”我笑着把合同从房间拿出，递给单淳韶。
单淳韶飞快翻阅了几页合同，皱了皱眉：“这么低的薪水也签，你这么急着工作干什么。”他把合同书丢放在茶几上，又说，“把这份工作辞了，还是继续去读学校的研究生吧。”
“我觉得先工作也挺好的，这份工作薪水虽然不高，但足够解决温饱了。”我说道。
单淳韶听此抬眸凝视我，隐约明白了什么，伸出双手扶着我的肩，很认真地说道：“学费问题我会想办法，你不要担心其他，只要努力去申请。”
“可是……”我垂了垂眸，心里有些忐忑，“我已经拒绝了学校发来的推研信。”推研信一旦拒绝，录取名额立刻会给另外的优异申请者。
“拒绝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起？”单淳韶紧紧握着我的肩，审视着我，“你宁愿放弃你的梦想，去干一份又苦又累薪水又低的工作，也不愿意找我商量叫我帮忙？在你心底，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淳韶，不要乱想。”他的眸里闪过一抹伤痛，我耐心解释道，“你才回去上班一个多月，工资也没多少，我的学费会给你造成很大的压力，我先上一年的班，明年再申请扎利大学的研究生也是一样的。”我环住他的腰，轻声说，“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不管怎样都是好的，再说，要是我哪天付不起房租了，你可要适时资助我。”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对我的好，我是知道的。
单淳韶轻叹了一口气，从口袋拿出一张卡放在我手上，正是之前我悄悄放在他口袋的那张银行卡。
“前几天我才发现你往这卡里存了钱，你把你自己的钱都存进了里面，你自个怎么办？”他望着我，眼神有些哀伤，有些心疼，“这张卡和我现在的工资卡账户是相联的，你要用钱了，就从里面取，我的能力有限，能为你做得不多，这一次你不要拒绝我。”那个时候他找不到工作，我怕他要花钱，把之前兼职挣来的钱都存进了他交给我的工资卡里。
“好，我收下，再也不还回给你。”见我把银行卡放进了包里，他的眼里涌现出一种欣慰，仿佛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们都不再提那天晚上留宿单永谦的事情，可单淳韶和单永谦之间的矛盾却远没有结束。元嘉时不时打电话给我，说单淳韶和单永谦的相斗愈演愈烈，两人在公司里渐渐形成了两个派别。
“小浣，劝劝淳韶，他们兄弟这样只会让外人得利。”元嘉的话里尽是哀愁，“一边是赵家步步紧逼的联姻，一边是淳韶的处处为难，永谦已经很累了，我真怕哪天他会受不住。”说着说着，元嘉的声音有些呜咽，“他心里太孤苦了，我以前对不住他，现在只想能够帮上一些忙，弥补对他的愧疚。”
“他们会这样，我也有责任，可他们的事情我实在不好插手。”我有心无力地说道，“我只怕我忙没有帮上，反而让他们之间误会更深。”不知何时起单永谦已成为了我和单淳韶之间的禁忌，单淳韶和我都在刻意回避谈起他。
我和单淳韶才和好没多久，私心里我不想再为了其他的人或事再跟他争吵。可是一想起元嘉说的话，我的心里总是难以平静。我为此事苦恼了不久，单永谦又打来电话问我为何没有接受扎利大学的推研信。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接受扎大的推研信？”我心中疑惑顿生，这件事我只告诉了单淳韶，而他是定不可能把这事告诉单永谦。
电话里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单永谦不答反问：“那有其他打算吗”
“签了一家贸易公司，试用期后他们会解决签证问题。”我忍不住又追问了一遍，“你是从何知道我拒绝了扎大的推研信？”
“上回碰到你们学校负责此事的老师，随口问了一句。”单永谦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多谈他如何知道这事，“为什么突然决定不读下去了？我记得你之前对此还抱有很大的期望。”
“说来话长，反正我现在找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研究生又不是非读不可，想念下去的话过一两年我再回学校念完也是一样的。”现在的他应该比以往还更繁忙，却还有心思惦念我的琐事，想到自己之前对元嘉的拒绝，我不由感到内疚，“我听说淳韶一直在公司里为难你，对不起。”说起来，还是我拜托他帮忙，他们的父亲才会松口以搬回家住为条件让单淳韶回公司上班。
“不要说对不起，不关你的事。”他低沉醇厚的嗓音传入耳膜，我仿佛能想象出他脸上浮现的那抹温文尔雅的微笑，总是那么宽厚而包容。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帮他。
布拉格的春天虽然开始回暖，但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阴冷。街上行走的路人都戴着围巾和口罩行色匆匆，只有一些给人画像的流浪艺术家和占卜的神秘吉普赛人在街角处等待客人的光临。
这日正是周六，我和单淳韶难得有空出来逛一逛老城广场。单淳韶最近在负责单氏一处拟办厂址的投标，我在公司负责翻译对外贸易的合同和材料，对很多专业术语都非常陌生，每次都得加班加点才能做完一天的事情。单淳韶没有空来找我，我也得忙着熟悉工作，我和他好几天才有空见一次面已是常事。
“穿这么少，也不怕冷着了。”一阵冷风从波光粼粼的伏尔塔瓦河吹过，寒风颤颤，我不禁缩了缩肩，下意识往单淳韶身后躲去。
“再穿多一些就成北极熊了。”我嘟囔着，把脸埋在他的背后，温暖一片。
单淳韶侧过身，飞快打量我全身上下一眼，歪了歪嘴角，很认真地说：“不管你穿多少都很像北极熊，真的，不骗你。”
我听此迅速把一双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衣领里，厉声逼问：“这样是不是更像北极熊？”
颈项间突然贴上我一双冷如寒冰的手，单淳韶立马倒抽了一口气，连忙求饶：“你不是北极熊，我是北极熊……快拿开，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舍得这么残忍对待我……”
手也捂热得差不多了，我得意地把手从他衣领拿出，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趾高气扬地往前大步走去。
“你说这风吹多了会不会把脸吹出皱纹来？每次出来脸都要被吹僵了。”又是一阵风迎面扑来，我忙回过头，背对着风向。
“来，我来看看有没有吹出皱纹。”他伸出食指一本正经地挑起我的下巴，煞有其事地瞅了半晌，说道，“现在还看不出来，但十年后肯定有很多皱纹。不过你放心，我不嫌你丑。来，我帮你揉一揉，脸就不僵了。”说着他伸手用力地蹂躏着我的脸颊，实则为刚刚我把手伸进了他衣服里报仇。
“死开！”拍掉单淳韶的手，我说道，“我不嫌你老了丑了发福了秃顶了就不错了，你还敢嫌我，小心你以后老了端不动水了，我不给你水喝。”
“你就知道是你端水给我喝，而不是我端水给你喝？”他探究地问道。
“是谁说女性比男性寿命长来着，由此可得你肯定比我老得快。”我横他一眼，见他心情不错，心里思忖了一会儿，问道，“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还好，就是越来越忙了。单氏打算扩展在西欧的业务范围，需要新建厂址，父亲看中了一块地，把投标的事情交给了我。”单淳韶的眼里闪过一抹明亮的光，很久之前，我在另一人眼里也曾见过，“这是父亲第一次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负责，这块地我必须拿下，这样可以为我以后管理整个单氏打下基础。”
我一直以为，如果以前的他是灯红酒绿下夜夜笙歌，只知枕在美人肩上醉生梦死，那么现在的他则可以说是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朝夕聆听着回荡在大街小巷的教堂钟声，心无杂念。可原来，这些都不是他。原来，他也是有雄心的，只是我没有发现，只是我现在才发现。
“既然这样，那你就更应该在公司规规矩矩地上班做事，不要肆意去为难你哥。”一种说不清的意味从心底油然而生，我看向迷蒙的远处，淡淡说道，“他是你哥哥，你们是一家人，只有你们同心协力才能管理好你们父亲的公司。”
“谁跟你说了我和他的事情？”单淳韶皱了皱眉，眼里隐约也明白了几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为难他，而不是他刻意为难我？”
“他比你成熟稳重，自然不会像你一样耍小孩脾性。”一句话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待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收不回了。
单淳韶的脸色顿时沉下，前所未有的冷峻：“既然他在你心中这么成熟这么稳重，你怎么不去找他？”他深深瞅我一眼，转身即走。
伏尔塔瓦河的河面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朦胧的水雾，有风过时，水波起伏，水里光影摇曳，说不出的萧索寂寞。
望着单淳韶越走越远的身影，一阵寒意从心底漫遍了我全身，好像突然间就这样被人给遗弃在街头，一种莫名的恐慌从喉口倾涌而出，十分无力，十分孤独，没有人可以全身心的依赖，找不到安全感，看不到回家的方向。
我抱膝倚坐在伏尔塔瓦河旁光亮的灯杆下，看着这布拉格绚丽华灿的夜景，忍不住想要哭。单淳韶，到底是我走不进你的世界，还是你没有走进我的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色皮鞋，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用掌心擦拭着我的脸颊，说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好逞能的爱哭鬼，就会外强中干！”他弯着腰，伸手把我拉起，揽入怀中，叹了一口气，“总是拿你没办法。”
我窝在他怀里低声抽泣着，没有缘由，只觉很伤感，他又一次向我妥协了，可下一次，下下一次呢？我们之间，何时变得这样脆弱。
单淳韶没有回单宅，他在公寓留宿了一夜，翌日一早直接去了公司加班。每一次夜里的亲密过后，我们那些争吵那些矛盾好像都会不复存在。可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之间，随着每一次争执，暗增的生疏还是在的，只是我和他都在逃避，只是我们都在用爱的名义掩盖。我身陷迷雾，看不清出口，只能期待着走一步是一步，只能期望着我们比想象中都更爱对方。
周末，元嘉来找我逛街。我工作以后，已有好些日子没和她出去逛街了。她举止温柔大方，总是给人一种恬淡无争的感觉。这一次见她，虽然她笑容依旧娴雅，可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笑容底下的那层淡淡的哀愁。我真心喜欢她这个朋友，希望她能快乐，但终究也无能为力，只能用微薄的言语劝她开怀。
“元嘉姐，你为何不找一份工作呢？”我思忖着，要是她每天都忙着工作，转移了注意力，或许能过得快乐一些，“要不去我们公司，我们公司一直在招人呢。要是能和元嘉姐做同事，我真是做梦都要乐了。”我注意着元嘉的表情，希望能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元嘉听此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太久没工作了，只怕什么都做不来，之前在单氏工作过一段时间，也没多久就辞掉了。”她指了指前面的时装店，“走，进去看看，我上回路过见到很多春款新上市了。”
陪元嘉逛街，每次见窈窕动人的她试穿着各式风情的时装，纵然只是旁观的我都只觉赏心悦目。
“小浣，来，你试一试这件。”她又给我挑了一件连衣裙，每次逛街，她总会给我挑一些衣物，有时候盛情难却，我只能在一起用餐时抢先一步付了餐钱。
这件银灰色的纯羊毛连衣裙镶着灿亮的华钻，裙摆是甜美的荷叶边，摸上去质地柔软舒适，手感极好，穿在模特身上显得分外高贵典雅。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吊牌上的价格，抿了抿唇，笑说：“这条裙子有些小，我只怕穿不下。”虽然最近工作很忙，但我却反而胖了不少，为此还被单淳韶取笑了一番。
“我问问有没适合你穿的尺寸。”元嘉转身要问候在一旁的店员，我忙拉住她，让她别问。
“我不太喜欢这种颜色，估计穿着也不好看，元嘉姐你挑好你喜欢的就可以了。”我走向店内供客人歇脚的沙发坐下，“元嘉姐，你慢慢挑，我给你当免费劳动力。”
“好，知道了。你这丫头，就知道和我见外，我才不会和你客气呢。”元嘉冲我笑着眨了眨眼，转身看起了店内的其他衣物。
这日才逛到中午，元嘉已经战果累累，买下的衣服包包应有尽有。
“好累啊，试衣服试得腰酸背痛的。”从最后一家名品店出来，元嘉冲我抱怨了一句，眼睛一眨，波光流转，“从来没有尝过你的手艺，咱们别逛了，直接回你那儿，小浣你今天就给我露一手。”
我接过元嘉手里提着的一部分衣物，欣然应下：“好，我给你做我的拿手菜，给你露一手我的游氏菜肴。”
顺道去华人超市买了一些菜和调料，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直接回了公寓。
进门后，把元嘉推到沙发坐下，我给她拿饮料和水果，笑说：“难得你今天会在我这儿吃饭，以前可是怎么留都留不住。”
“以前咱们才初识，现在可是不可同日而语了，等以后你成为我儿媳了，除了准备一日三餐，端茶送水可是必须的。”元嘉眼里波光明亮，唇角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