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生活对于洪娜来说是度日如年。她无法从杜比巴突然死去的现实中解脱出来。她坐在杜比巴的新坟前觉得要比坐在苦闷的小屋里感觉好。杜比巴的坟定在一片荒凉地带,四野辽阔,无人烟涉足。洪娜在这里静静地。一个人坐着,寂寞了她就给杜比巴说话。杜比巴当然是听不到(但或许听到了,就是不接洪娜的话茬)。洪娜也并不理会杜比巴的态度,顾自在说:
房后那片空白地,墒情是最好的,我说种山芋,你偏要种小麦。倘种山芋的话,定会没有野狗钻进去,而且距我们小屋又近,锄地上肥都方便,每一早起来就去刨几个,回来蒸也行、烤也行,甜甜的,又绵软,吃起来不比你们喜爱的土豆差。种小麦又怎样,每到快收获前,野狗们就钻进去,打滚、奔跑、撒欢,糟蹋倒了一大片,再下点雨,扶也扶不起来了,眼看的饱穗颗粒被掩埋在淤泥里,白白的丢了可惜。小麦又不是没种多少,满地都有,年年有余,你只会扛个小麦袋去各家换大米吃。再说,我又吃不惯你们汉人的小麦面,做的面条儿硬硬乎乎,哪里有香味?吃进肚子时也舒服不了……当然,这不是我的错!
那棵五杈白桦树,我说要砍掉的,小屋子角顶上那根扶木梁,被食木虫咬伤了皮层,钻进木头肚子里乱啃,很危险了,你没见那木头都快要塌下来了。把这棵白桦树换上去,小屋总还可以多住几年。你口头答应了,却不去砍掉它,任它长得身子斜斜地横生枝节,成不了块好料。你还说白桦树不能做屋顶,瞧拉兹布郎家不是吗?他们全用光溜溜的白桦树盖了屋顶,食木虫也厌食白桦树,可多保几年屋子质量呢!那棵树啊,到现在还长在地里,里拉是绝对不会去砍的,他嫌那活儿累,要叫他去,定是卖掉了树用钱再买酒喝……你知道的!
政府今年收粮比往年还要多,虽说一贯讲宽容政策,叫各少数民族少交或不交,但吉鸿说,分明村人杂,算起来汉人还是多一些,不交粮国家就要亏本了。这我们都理解,交就交吧。谁知,吉鸿说,今年教堂要大修,还得每家每户拿出修建教堂的口粮来,而且数目不小。露丽家就粮少一些,给政府上交后余下的就只能充一年的口粮,但教堂的任务又欠不下。那天,我发现露丽这孩子在暗处哭。也不知吉鸿要把大家逼到何种地步!!总之,收了那么多的钱粮,教堂还没有动工。分明村的人又都赞成,从来没有人出言相劝过关于不修教堂,好像,分明村的代表就是那座教堂,分明村人的标志大约就是宗教信仰了。这些话我自然是没有任何资格来说的,就由吉鸿来决定了……
前两天,吉鸿在公开的宗教宣布大会上,指名道姓说我的穿着代表不了任何民族,汉不汉、藏不藏、蒙不蒙,到底是什么?口中骂出下流的语言来攻击我,说我如果再不改变装饰,不打扮成一种正统的民族服饰就别再穿衣服了,精光着去走吧!吉鸿就是这样说我的。并且,分明村也不要我存在。还说我的宗教信仰含含糊糊,没有准则,到底,我是崇敬宗教呢还是反对宗教呢?要我不许做这种两面俱有的人,要么信仰明确,要么滚出分明村。你说,他这是冲着我什么来的?为什么要这样呢?他还说我和你已经背叛了神,我们结婚是对神的污辱,是天下一切宗教规定所不允许的,且……且我们死后,将是罪恶的化身,将要承受来自无极世界的莫大惩罚……这是真的吗?吉鸿说的这些话令我胆惊害怕,又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杜比巴,你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被无极世界所惩罚着?你受的什么罪啊?告诉我……我们是不是背叛了神?告诉我……
洪娜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拉兹布郎远远的站着看向这边。他依然穿着不带花边的黑衣服,半截黑铁塔似的,整日不见一个笑容。拉兹布郎每次来到杜比巴的坟前,都发觉洪娜坐在坟头,于是,拉兹布郎驻了足,只远远地看,他也好像有话要给杜比巴说,但看见洪娜在,就不过来。站一会儿,蹲下来,装上一锅烟,无声地闷闷抽。烟抽完了,站起来,又无声地离开。走得身影摇摇晃晃。
阿妈利亚带着露丽、珠玛赶到坟地里来,想帮助洪娜从她自己的心理障碍中走出来。却不料,洪娜这次有些没好气的回绝她们:你们都走开!我和你们既然相互沟不通心灵,也就无话可说!我是我,你们是你们,站不到一起的!
阿妈利亚颤颤地走近来劝说:洪娜,当初你和杜比巴的婚事是我做决定允许的,又是我帮你们办理的,你听我话,回去!不要一直坐在这个地方,这不是活人长住的;你有小屋,回到你的小屋子里去。
洪娜冷冷地问:阿妈,你后悔了?
阿妈利亚怅然问:我后悔什么?
洪娜说:我们这是背叛神的婚姻!
阿妈利亚苍白的脸变得更难看更恐怖了,半响才说:孩子,不许胡言乱语!
洪娜说:不过,我就是当着杜比巴死去的活魂也要说清楚,没有什么力量能改变得了我们相爱,哪怕我也死!洪娜说着淌下眼泪。我最好也是死了吧,这样阴阴阳阳的爱情,叫人鬼都不安生啊!她哭出声来。声音很大。
阿妈利亚沉默了一阵,说道:孩子,你最好能面对现实,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洪娜说:阿妈,我还不现实吗?是谁跟我过不去啊?难道是我自己?你想想看,是不是?
珠玛突然说:慈母,也保不住比巴大叔不在阴间找别的女人……假如……他真找了的话……
不!洪娜说,他不会的,他是和我真心相爱的,这世间,他是最好的男人,连神也比不上他!你们不信么?他就是比神好!你们……
露丽从珠玛身后给了珠玛一拳头。珠玛不再言语了,回头盯着露丽幽怨的眼睛和脸。
阿妈利亚低头沉声说:傻孩子,没有人敢和神相比……从来没有!这话说不得的!
洪娜说:不……
分明村庄后的米良山要新修建一座教堂,政府下令,得派手艺最好的工匠去。在挑选木匠时,嘎哈尔甲幸运地当选为木工头领。原因是他当日指导拉兹布郎为杜比巴造就的灵柩是分明村有史以来最好的,就有人以此作为对他木匠手工衡量的标准,把他的大名呈报上面,经过调查,允许了,且要他担任重要职务,意思是能保证质量。
嘎哈尔甲不去,找到拉兹布郎,埋怨说:都怪你,那些天耽误了我三只黑山羊下羊羔不说,现在不知又要耽误我几只羊羔了,已经死了三只啦!
拉兹布郎不笑,只阴郁地说:我怕的是你会建不好,你从来是个没有多大信心的人,并且……
嘎哈尔甲怔住了,低声问:怎么拉兹布郎,你清楚我的弱点?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隐藏着多大的能耐?
拉兹布郎说:你身上的毛孔我都数过。
嘎哈尔甲说不出话了,拿眼看着地上。黄褐色的地面上有蚂蚁在奔走相告——危险来临。临近雨天了。拉兹布郎眺视天空,让四面逼近的云团跳出眼外。面对嘎哈尔甲的沮丧,沉声说:神会保佑你……
嘎哈尔甲低语:不……拉兹布郎,我最怕的就是神……这你知道,我怕……我没有那么虔诚的……
拉兹布郎说:怕也没用。当他不存在!
嘎哈尔甲说:可是……所有人都相信,神是无时不在的,鬼鬼崇崇,好像总控制着人的思想,而且……域外的人传说鬼有时也和神走在一起……
拉兹布郎说:闲扯!
嘎哈尔甲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只对人有好感。
拉兹布郎盯着嘎哈尔甲秃圆的眼睛,等了好长时间才说:我也一样!我一直就是这种心态,从未改变!
嘎哈尔甲也等了好长时间,说:拉兹布郎,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总的发觉是你对神开始动摇了……
拉兹布郎的脸显得更加阴沉。
嘎哈尔甲捕捉了这一微妙的变化,接着说:杜比巴和洪娜的婚事让人心寒……杜比巴总该还能多活几年的……
拉兹布郎一句话也没有。
嘎哈尔甲还在说:域外的人讲,神绝对不会宽恕背叛他的人,一个都不!哪怕是曾经对他虔诚过!
拉兹布郎铁色的脸上凝固着一种严峻的表情。
嘎哈尔甲,拉兹布郎说道,如果教堂建不好,政府会要了你的命的!
米良山新建教堂开工那天,吉鸿也一改往日对此的冷漠,从宁静的教堂里走出来,站在山头上朝热闹的施工场地张望着。
静子看见拉兹郎也在另一边望着那里,就跑过来,拿手指给他远处的宛若失魂落魄的吉鸿。静子问:拉兹布郎大哥,你明白吉鸿现在的心情吗?拉兹布郎不回答。静子说:他是嫉妒,他巴不得这儿只有分明村这一处教堂。拉兹布郎还是不说话。静子说:你一定也不明白吉鸿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那是因为那个教堂不归他管。看拉兹布郎仍是一脸不重视的样子,静子继续说着:不归他管,就意味着他将要失去一些权力,教堂也会少一些可观的收入,他寄生在神啊人啊身上的所得也就会相应减少,你们难道不清楚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拉兹布郎始终未说一句话。静子看看他怅惘若失的表情,说,这年代,他妈的教堂像猪圈,哼哼叽叽真烦人!
拉兹布郎却在想嘎哈尔甲。嘎哈尔甲并没有去当木工头领建教堂,而是回到家里装病。嘎哈尔甲对拉兹布郎说,真的,我到米良山伐木材,摸着那些光溜溜的树身就像是摸着了杜比巴的白骨,那些树全是杜比巴栽植起来的,黑压压的一大片,全长成了好木料,每每用手触摸到身上,就想起了杜比巴,他的身子也是滑溜溜的树一样结实,小时候,我们一块摔过跤,他总是用半截树一样的身子压住我,我使多大的劲都推不开他……他总这样。
拉兹布郎听嘎哈尔甲说到这里,就想杜比巴的那身子真的跟树一样。曾经,他也是和杜比巴在摔跤场较量过的……
嘎哈尔甲摆摆头,说,真是想不通,为什么我竟能把那些树和杜比巴联系起来呢?哦,这真是怪事,树枝白森森的被砍断,我就像是看到杜比巴的身子骨被地狱里牛头马面们喀嚓喀嚓地砍下来了,幻觉中的那个惨哪!血血水水一大滩!唉,也不知杜比巴是否真的在地狱里受处罚了,要真是身子被砍得七零八落,你说,那叫什么事啊?叫他怎么再转生呢?
拉兹布郎阴郁着问:你相信杜比巴会在地狱受惩罚吗?你是怎么想到他会受惩罚这一点的?
嘎哈尔甲深思着,忽又笑说,怎么会呢,他那么好的人……不过,背叛神……我说不清了……
拉兹布郎打断他的话:你相信吗?
嘎哈尔甲回答不出,就呆呆地,仿佛没听见拉兹布郎的问题。拉兹布郎叹了口气,也不再问。
嘎哈尔甲把眼光从米良山砍伐木材的地方惊惧样的收了回来,好像他不忍心看着杜比巴被鬼们砍碎身子骨那样。
拉兹布郎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声调平谈地说:杜比巴死后的第二天我去找过马阿訇,他说杜比巴虽是汉人和佛教信仰徒,但曾为伊斯兰教做过许多功德好事,还将两个回民族孩子从死神那里夺回来了,所以他净身后曾祈求过天主,已为杜比巴在阴间赎罪了,并且,他褥告天主要替他们为神的背叛争取宽恕,好让他们在阴阳界依然有爱情……这件事我从未对别人讲过。
嘎哈尔甲惊呆了,这怎么可能呢?他说。
拉兹布郎又平淡地说,不是没有可能,有些事你怎么想就会怎么成,而是……我担心,马阿訇根本办不到!
嘎哈尔甲说:其实——拉兹布郎,我说句心底的实话,这些都只不过是对心理上的一种安慰而已,真真假假,只有杜比巴才知道。停了停,他又含带着伤感的情绪说,我决定回草原,米斯捎话来,又有几个姑娘到了结婚的年龄,已经被她们的父母分出帐篷了,据说,她们的新帐篷有着青稞一样的香气……嘎哈尔甲装出笑说,草原又要沸腾了……
二、生世的季节如潮濒临,让以生命存在于世的男女感到沧桑就迫在眼前;谁都不愿此生简单冥灭和无影无踪的消逝——为着一个心底的不了情结。
杜比巴在幻觉的梦境里抚摸着洪娜裸裎的身子。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味出这女人身体的不一般。他愈是贪婪的不丢手,那洁白的身体就愈是从他的手里飞快的滑落,直到他苦苦的探出手想奋力抓住,且大汗淋漓浑身燥热时,那种幻觉才恍然纵逝。眼前只是一片荒凉的地带,只有他睁着奇特的眼睛能看见这幅景象:天空云层背景黑暗,没有浮动的信息传播下来,内中凝固如冰;浑浊不清的河水声势粗野地滚过浪头,没有鸟的啼声,没有野狗的狂吠声,苍生好像都逃遁了。 它们都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杜比巴感到孤凉逼来。
现在终于到了夜间,是上山的时候了。月亮先是没有来,一会儿露面时已经走出了一段路,但很快,又缩了进去。杜比巴就想曾在人世间时喊天狗的愉快壮举。星星倒是一声不响,当月亮不在时,它们也跟着悄悄去了。灵魂的生活是孤苦伶仃的。这是生前听拉兹布郎说的一句笑话。杜比巴数了数,上基普山有三条叉路口,而且每条叉路口都十分相似,其形状宛若是颗枯干的骼髅,有鼻子有眼,七窍分明,玲珑怪异,张开的大口就是上山的通道。怎么住这么个怪地方?杜比巴暗暗想。翻过基普山呢?山的那边会有你喜欢吃的黄熟的杏子吗?不过,洪娜,这种地方还是不大适合你住的!他念叨着。到底该从那条叉路口上山呢?杜比巴又思考。站在三条叉路口相通的地方,他目光茫然。
他记得他曾给阿妈利亚托梦——那时,阿妈利亚辗转反侧,因为白天有个维吾尔小伙子上大巴扎(集市)回来告诉她说,看见了马阿訇在大巴扎逢人便讲述汉人杜比巴生前的功绩,那也是因杜比巴救助的那两个穆斯林青年考上了民族大学的缘故。马阿訇说,要不是有汉人杜比巴的英勇救助,也就没有那两个穆斯林青年辉煌的今天。那两个“舍宛德”(伊斯兰教教民)一直被马阿訇按教规严格雕琢,还想特别扶待他们赴麦加圣地朝觐。马阿訇的目的在于激起世人对汉人杜比巴的怀念和增进各民族的团结和平。这件事确实勾起了许多民族对杜比巴的回忆和敬仰,认为他舍己救人完全是冲着道义精神和民族团结,他的死是光荣的。就有人回家插香烧着纸钱表一表心意,也一边不忘的祈祷着,让杜比巴在阴世也保佑他们的孩子终生平安和幸福。一时间,杜比巴倒成了很值得人们惦念的英雄。尤其分明村里,熟悉的和曾一起生活过的各民族人更引为自豪,觉得杜比巴为分明村争了光。阿妈利亚就是处于这种心态的。她说给拉兹布郎如此一番话:比巴总是优秀的,我看着他从小长大,吃了几十年小麦面和萝卜菜,这孩子,让人想起了神的力量……只可惜,他走的太早了,年纪轻轻的,要是能比我这废人一样的多活几年,总会做出不少好事来!然后,阿妈利亚去到杜比巴的古宅院里转了一遭。院子里有两个半苦的山芋,瘪咧着嘴。洪娜竟也走了,要是她能听到各族人对杜比巴的怀念与表扬,该会露出笑容的。看着这被废弃的古宅院的衰败模样,阿妈利亚独自叹息着。
夜晚,阿妈利亚又特意多给杜比巴烧了些纸钱,还点燃了一根最具纯净香味的火香。她站在为杜比巴烧过钱的十字路口,念念说,比巴孩子,阿妈记着你,你若有灵,也该来看看阿妈;阿妈有些话想给你说,就是不知你是否翻过基普山了……你翻过去了,就来告诉我一声么。
他死去的二十五年后来找过阿妈利亚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