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顺仔顺从地按了手印,望着那个红红的手指印,他又不自然地想起了广告牌上的假女人和领他来的真女人的红嘴唇。
三
何顺仔其实不老实。
此时,他就心里暗喜并未从口袋里把全部钱拽出来。那时,他耍了个小心眼。现在,他拽出剩余的那张面值两块的钱来,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而同时,他感到肚子里好像是缺点什么了。
何顺仔觉得,得精打细算这两块钱了。他跑去问了问几个饭馆,一律最便宜的面条都要收一块五毛钱。便心里对自己说,不敢吃的,铁饭碗要等到后天哪!也就是说,他的这两块钱得花到后天,要维持到铁饭碗(当然他的理解是铁饭碗绝不掏钱的)端到手心里。他何顺仔不是傻子,有了一顿充,没了敲米桶的事他才不会干!何况,连米桶也没得敲呢。他忽然感到自己刚才的聪明充分展示了自己是有头脑的,要不满身七块钱一并交给了,喝西北风去呀!喝西北风都没有!这城里才不刮风哩!但又一想到后天还要交给人家十五块钱,他心里又毛燥,天哪!十五块钱哩!哪里会有十五块啊?古店庄是不回去的,回去也没有,况且现在还没有端上铁饭碗,还没有汽车、城里女人、一身新衣服、真皮皮鞋,就更不能回去了。鸡巴子了的,他恼了,这城里人,咋张口就是钱!肚子倒确实饿的咕咕直叫了。咋办?他四顾里望,除了人就是高楼和汽车,而这些目前都没有饭馆诱惑他。饭馆里飘出来的饭香味像两股无形的虫子一样钻进他的鼻孔,刺激得他的鼻子直发痒,嘴里反复上下只咽唾沫。口水虽控制住了,没流出来,可体内的肠胃总像是猫抓……他便掐了自己胳膊上的一块肉,又弯起胳膊轮了半圆拳头照准肚子响动处恨恨砸了一拳,哟……他忍住,硬是没喊出声来,就痛骂自己:何顺仔啊何顺仔,你咋这等的没出息,咋经受不住严峻的考验呢?
掐过、打过、骂过了之后,还是感觉饿。肚子里难受,嘴里也难受。于是,何顺仔想了个法儿,他像婴儿那样把手指伸进嘴里,咕哝咕哝地吸吮,见有人从身边走过,生怕动作被人识破伤了面子,就滴溜溜一个转身蹲在地上,装作有别的新发现。他想:将来——不,马上就要在城里生活了,该算是城里的一份子了,咋样也不能丢了人,被邻居(同在一个城里,他想理所当然也该都是邻居)当了笑料。可何顺仔越这样做作,越有人赶来看。因为他的动作过于扭摆的生硬,大家误以为这是个癫痫病或精神病病患者。城里人把城里人见多了,不稀奇了,专稀奇乡下人,尤其像何顺仔这种有点怪毛病的乡下人。一时间,引得许多过路的忙人和遛大街的闲人都来看热闹了。何顺仔就蹲着,左转不是,右转不是,咋样都不舒服。城里人把他围在中心,围成厚厚的墙,外面早已不是三层,而是六层,九层了。还有够不着的,踮着脚站着椅子,反正,都想一饱眼福。可苦了何顺仔了!饱不了口福,胡想了个法子,反被当作奇珍异宝样的被观赏着。他头上汗水早已渗出来了,早已淌成一道一道的了,心里不知怎的不是个滋味。有羞涩,有紧张,有痛苦有惶乱,心跳加了速,血液加了码,浑身燥热得忍耐不住,蹲着的腿又发酸,脚脖子又疼痛,真想爬在地上美美地睡上,可是……他给自己加劲、鼓力:不能!不能!要忍!要忍住!千万要忍住!就快要给解放了……他们就要走了……何顺仔心里焦急得有点招架不住了,但是城里人全然没有半点要解围要离开的意思,他们对何顺仔指指点点,议论着,猜测着,说他定是得了什么急症绝症,看吧,头上都疼得冒汗了呢。这是哪里人啊?这是谁的亲戚?谁快送他上医院吧!死了也是一条人命呢!
道路被堵塞了。机动车只管乱糟糟地鸣号,人力车早停成一大片,人夹在人群中间,找不见了自己。出现这种严重阻碍交通的事,交警就出现了。
“喂,让开点,让开点!看什么看?都不要命啦,快被车撞死了听不见还咋的?”交警大声向围观的人群喊。
人们毫不理睬,还看。
何顺仔感到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似乎就快要昏晕过去了。他强装麻木,把自己当做装满了粮食的口袋一样,让自己成了没有思维的物件。但同时悲又来了,自己是缺粮装的口袋呀!他闭着眼,却由于各种外在条件的映射,他自控不了的不由得在发着抖。
交警觉着自己一个人要喝开人群已力不从心,便给“110”打电话。“110”车拉响警报,一路刺耳的嚎叫着风驰电掣而来。小小的车却有着不可估量的威力,所到之处,人们捂着耳朵忽啦啦全闪开了。那车便毫不费力地横冲直撞开到了何顺仔蹲着的地方。几乎连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尽了的何顺仔就在将要倒地的时候被“110”警车的怪叫声猛地震得所有感觉都倏地飞的无影无踪了。他突然一跃而起,在公安们还没看清的一霎那间,撒腿就跑。也不知他哪里躲藏得这股力量,简直就像是一只受惊的野兔一般跳跃式地越过几层重重人群,几个忽闪就不见了。
公安们大为惊异。围观的人群连连叹服。这乡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四
何顺仔睡在一片绿草地上,几乎像是睡死了似的。
何顺仔整个骨头散了架,浑身没有任何气力了,惟有鼻孔里尚能微弱地漫游两股细细的呼吸。眼睛闭得死死的,四肢纹丝不动,身体宛若钉在地上了。
一觉就这样睡得不知天不知地了。直到傍黑,有个老人来关公园的大门时,才发现了躺在草坪上的何顺仔。
“喂,同志,谁让你躺在这儿的?”老人冲着何顺仔喊。
何顺仔根本就浑然不觉。
“喂,同志,要关门啦!”老人走近何顺仔,用了耐心喊。
何顺仔保持着睡态的原型。
“喂,同志,糟蹋草坪要罚款的!”老人站在何顺仔身旁大声说。
何顺仔依然打着很亮的鼾声。
老人索性弯下身子,对着何顺仔的耳朵喊:“喂,同志——回家啦!”见他还不理,老人就有些发怒了。他站好方位,做好预防准备,才又弯腰在何顺仔的胸部猛然恨恨地拍了几巴掌。
“嗯……啊……哼……唉……”何顺仔嘴唇蠕动着,喉咙间发着些响声。
“起来!你还让我吃不吃饭啦?”老人再次气恼地大喊一声。
何顺仔一骨碌鲤鱼打挺般又跳跃式的蹦了起来,蹦起来的何顺仔并不看老人一眼,还未完全睁开的眼睛模糊着望望四周,嘴里念叨说:“饭在哪儿?咦,我咋在这么个鬼地方?”话还未念叨完,趔趔趄趄就走,又叨叨,“没有饭么,哄人哩么!”
“门在这边!”老人没好气地说。
何顺仔便又揉着睡眼东倒西歪地过来了,几乎把老人撞倒。老人闪开了,何顺仔径直走路。
“站住!”老人发了喊叫。
何顺仔才站住。
“谁让你躺在草坪上的?没看见那块警告牌吗?竟敢在草坪上睡觉,没规定了你!”骂着,老人伸手,“拿来——”
“要啥哩吗?”何顺仔还是半醒半迷糊的样子,“我又没欠你啥。”
“罚款!”
“啥罚款?我没见……”
“就是要钱!”
听到“钱”这个字,何顺仔又蹦了一下。紧紧捂了只有两块钱的口袋,“你甭想要钱,钱全交了,一分也没有了,真的,不骗你,一分也没有的……”他喃喃地说,“还有两天要吃饭呢。”
“交了?交给谁了?我怎么没见?”老人被何顺仔搞糊涂了。
“你见?”何顺仔笑了笑,且上上下下打量了老人一通,慢条斯理说,“你又不是掌管铁饭碗的,你见?嘿嘿……”
老人似懂非懂,干脆说:“我不听你这疯子的话,反正你得交罚款!”
何顺仔愣了愣,看看四周已趋近黑暗,而老人的绿色制服越发耀眼,猛然间像是醒悟了什么,直感到背后扑唿一凉,颤声说:“就两块了,不交行吗?”
“不行!这是规定!”老人先语气硬硬的,待再仔细看了看何顺仔,又轻声问:“你真只有两块了!要交五块的!”
“嗯,就两块了。五块么……没那么多。”
“那好吧,看你也是乡下老实人,就交两块,给你破个例算了。交呀!”
“哪……就交吧……不行啊,还没吃饭哩……”
“你这人……懒皮狗!算了算了,交一块吧!”
何顺仔就心里苦苦的,一种又酸又涩的感觉使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颓唐和沮丧。抖抖的从衣兜里伸进手去,显出费力地拽出那张沉重的两块钱来,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极不情愿地递过去。老人耐心的等他把钱递到面前,才也伸手接住,又迟疑地看了何顺仔一眼,然后,从自己衣袋里拽出一张一元钱来,再送给何顺仔。何顺仔飞快地接了,转过身大踏步就走。老人冲着他的背影喊:“我要是再看见你睡草坪上,五块钱一分也不少!”
何顺仔直到走远了,才冲着老人的方向呸、呸、呸唾了三口,骂道,鸡巴子了的,等老子端上铁饭碗,五十、五百都不在乎呢!
五
夜黑了,何顺仔茫然无有目的地走在街道上。他的身影很孤凄,他的肚子因为受饿,深陷了进去,原先饱胀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大坑。何顺仔伸手进去摸了摸,猛然一个慌张:呀,谁把五脏六腹偷吃了?
他倒顾不得去想该找个能安身的地方度夜,只想饱饱地吃上一顿。解决饥饿是他一整天里盘算最主要的。何顺仔就伸手进衣兜捏弄着那张惟一的一块钱,有时还拽出来低头去瞅一瞅,确认无误才叹一口气。
街道上的饭馆及其它店铺都陆续关了门,仅剩的某一角落一间小饼店门尚敞开着,见他远远地伸头张望,店里就也有人探出头来。问:“喂,要啥?”随着店主人揭开门帘的那一刻,何顺仔就也真切地看清楚了高高的堆起的饼子山。于是他再也忍不住,脚下即刻平空生出了力量,像恶狼扑羊般,冲上来,大声叫道:“馍、馍、馍……”
店里的人看他一身破烂,本不想让他进去,但已阻挡不及他如风的身影。冲进去了,何顺仔一把抓起一块饼子吞进嘴里,一手把那一块钱扔在桌子上,转过身贼样的跑。他的动作太敏捷,以致让店里的人回不过神来。待看清已有一块钱湿漉漉地躺在桌上时,便忙冲逃出去的何顺仔喊:“喂,找你钱哪!”然而,何顺仔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