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过彷徨、怀疑和动摇。但最后我想明白了我到底追求什么。大别山下有我的故园、父母和亲人,更有纯朴的孩子们……
——摘自汪金权日记
命运之神,并不因为感恩者的愿望多么美好,而对其露出笑脸,布施恩泽。
迎接汪金权的,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妻子精神分裂,小儿因病情延误变成呆傻,祖母溘然长逝……那种打击,可以让最美丽的雪莲瞬间凋谢,让最强悍的骑手瞬间崩溃。
母亲的担忧,终于应验了。
回乡任教这年,汪金权与他的第一个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恋人——本镇姑娘康姣生结婚了。
康姣生家在三叠石村。她是汪金权的高中同学,聪明伶俐,心地善良,在同届女生中出类拔萃。那时参加高考先要预录,康姣生高中毕业那年,是全班女生中唯一通过高考预录的人。但是命运之神与她失之交臂。也许是上大学的愿望过于强烈,在高考考场上,她发挥失常,名落孙山。
妻子康姣生为丈夫汪金权拿衣服(朱熙勇摄)
那年头,农家女能够读完高中,就是“人才”了。没上大学的康姣生,回乡做了本村小学的民办教师。结婚后,康老师调到郝子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
从郝子堡到四中有10多公里,20多年前还是崎岖难行的山路,骑自行车回家一趟要两个小时。因为缺钱,汪老师一直没置上摩托车。回乡下,总是把那辆旧自行车骑得咣咣响。因为一进四中就带班主任,又是两个班的语文课。两个班最多时每班学生105人,现在少些,每个班也有64名学生。又是山路崎岖交通不便,汪金权很少回家。家里的田地农活,老人的生活照料,就落在母亲和妻子身上。
汪金权是个孝子,更是重情之人。为了给母亲和妻子减轻负担,农忙时节,他上完晚自习,再骑上自行车摸黑回到枫树湾,抢做农活。第二天一大早,又骑着自行车赶在学生起床之前到校。
这样跑一两次还行,但是日子一长,就吃不消了。汪金权原本消瘦的脸,变得又黑又瘦;原本单薄的身子,显得形销骨削。
他这是在拼命啊。
妻子看不下去了。
为了能让“公办教师”丈夫安心在高中教书,“半边户”娘子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在沉重的喘息中,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汪品超出世了。这样,康姣生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在家里,她要料理儿子,抢做农活,尽量不让丈夫分心;在学校,她要备课上课批改辅导,尽力完成教学任务。
生活和工作两副担子的长期挤压,妻子终于不堪重负。1992年,在第二个儿子汪品洋出世之后,妻子突然疯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灵之痛啊。
闻讯赶回枫树湾的汪金权,发现妻子披头散发,正要把襁褓里的小儿子往地上扔。他抢步上前,把小儿接了过来。“姣生,这是你骨肉,是你儿子,你不认识啦?”妻子双目呆滞,自言自语地说:“儿子?那是棉花,一坨子烂棉花!”汪金权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说:“你醒醒啊康姣生,我是金权,你不认识我了吗?”
妻子神智混乱,哪识得爱人的声音?她谁也认不出了。
汪金权心如汤煮,欲哭无泪。
大家七手八脚过来帮忙,把康姣生送到医院。医生说,这是,“精神分裂症”。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康姣生的病情才稳定下来。但是从此落下病根,平时一副痴呆模样,生活勉强能够自理。发作起来见啥摔啥,大呼小叫,出门后连自家的屋都摸不回来,眨眼不见就无影无踪。一年四季都依赖药物维持,隔一天不吃药就会发作。
妻子病重时,汪老师把妻子接到学校宿舍住了两年。这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同时也是为了不误教学。学校人手紧,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无法丢下学生。那两年,他一面精心照料,细心护理,一面求医问药,节假日里带妻子去医院治病。为了获取精神病人的护理知识,汪老师跑遍了县城书店,还去了省城书店,购买和阅读了有关精神病治疗的大量医书。几年下来,他都成了半个“精神病康复专家”。
在汪老师同一栋小平房里,隔着几间房住着教师家属小张。小张说:“汪老师是个很细致也很有耐心的人。他爱人再怎么胡闹,他也不发火。一次,他爱人拿走了我放在窗台上的雨伞,他给我送过来。他爱人一连拿了5次,他就一遍遍送了5次。他就像哄孩子一般哄着他妻子。”
在汪老师的照料下,妻子病情逐渐好转,明白的日子也多一些。有一次,汪金权正为妻子穿针引线缝补衣服,愣愣怔怔的康姣生突然开口说话了:“对不起啊老汪,我连一只扣子都没帮你缝过。”听了妻子这话,汪老师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这是高兴啊。能说这种体贴的话,说明妻子康复了许多。
十几年后,汪老师读大学的大儿子汪品超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父亲对家十分关心,为了家付出了很多。我老家离父亲所在的学校远,父亲不能天天回家。父亲在周末忙完工作后,就会骑着自行车回家来。其实他是惦记着家里做农活的奶奶和妈妈,担心年迈的奶奶身体健康,惦记妈妈的病情,惦记那个简陋贫穷但却有爱的家。父亲回到家帮奶奶种田种地,有好几次见到父亲肩膀因为挑东西压得有些红肿,奶奶看到都心疼不已。
父亲为母亲看病也付出了艰辛。在我幼年时,父亲有一段时间带着母亲到处求医,去过很多地方。记得有一次父亲带母亲去一家医院看病,母亲当时病情不稳,走到路口突然甩开父亲的手就想跑,父亲赶紧抓住母亲的手,不断地劝说、安慰。父亲带着母亲回到家里几乎站不起来了,第二天他的脚就肿了。虽然我那时年幼,但父亲对母亲的关爱,让我记忆深刻。那是人世间的患难与共,生死难分。
父亲精心指导我的学习,为我解惑,教导我做人的道理。我小时候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父子俩生活虽然很苦,但是也有快乐。那时我们在学校有一小块地,我和父亲在周末时会去地里锄草施肥,种上白菜和葱,现在感觉那时的确很惬意。父亲学校分的房间很小,我和父亲就睡在一张板子床上。简陋的房间里,墙上挂满了字画,艺术和文化氛围很浓。在我还没上学读书时,父亲就教我朗读和背诵古诗,很多诗词至今记忆犹新,其中就有程颢的《春日偶成》、苏轼的《春宵》。父亲也教我读《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等。后来,还买字帖送给我,希望我把字写得漂亮。
读初中时,每次星期天回家,父亲都要亲自为我做好菜。我知道那些鱼、肉、蛋是父亲省吃俭用为我准备的,他希望我有个好身体。当我学习上遇到困难时,他总是鼓励我。我和他有时不仅探讨语文方面的知识,还会讨论其他学科方面的知识……
四中所在的蕲北山区,穷山恶水,土地贫瘠,自然灾害多发。汪老师调入四中之后,蕲春遭遇了历史罕见的旱灾,田地龟裂,禾苗枯焦,有些地方颗粒无收;后又两度遭遇特大洪水,农房倒塌,农田被毁。还有大大小小的虫灾、风灾、冰雹等等,百姓的日子倍加艰难。农村中学的学杂费拖欠现象本来就很普遍,受灾之年,缴费就更困难。手头无钱,不少学生家长干脆让孩子辍学在家务农或是送到外地打工。
因为是全县最偏远、条件最差的“薄弱高中”,“生源”历来是个“老大难”问题。别的高中可以划出一个高于“普录”的择校分数线,但是四中不能,招生是“黄鳝泥鳅一把抓”,只要愿意来,成绩差的,打过架的,生过病的,休过学的,县内的,县外的,都一律欢迎,双手接纳。
就是给出这么好的优惠条件,四中的“生源”还是严重不足。服务区内的“上线生”自然都被“黄高”和一中优录走了。成绩差点的“线下生”,很多家长宁可多花钱也要把孩子送到好点的高中。因此,每年秋季开学前后,四中都面临着一场不得不面对的“生源大战”,学校全体教师倾巢出动,日夜家访,进村入户搞招生。为招生,汪老师跑遍了蕲北山区的山山水水,还去相邻的安徽宿松、太湖走访学生。为了招到好学生,四中采取了各地“薄弱学校”的通行做法:允许学生欠费,“人先进来,钱以后再缴”。但是有个条件,须得四中有个老师做“保人”。班主任是招生责任人。这个“保”,当然得由班主任来做,由班主任向学校财务室打欠条。如果学期结束之前学生不能还清欠款,学校就从班主任的工资和年终福利中扣除。
这样一来,班主任的风险就大了。为了减轻班主任的压力,学校又给出了催缴欠款的“尚方宝剑”到期不还欠款的,可以不让学生参加考试,可以先让学生停课。农村太穷,不用这种“蛮法子”逼一下,不把学生逼回家去哭哭鼻子甚至在地上打打滚,有些家长还真不拿钱。
这下可苦了汪老师。他可是一到学校就当班主任并且一当多年的。他每年打给学校的欠条都一大摞子。到期末结账,学校催得紧。好心同事劝他,让欠款的学生先回家去,不让参加期末考试。汪老师皱着眉头犹豫半天,怎么狠心也下不了这个面子。他心太软,只在班上偶尔催一下,还轻描淡写和风细雨的,生怕伤了学生的自尊心。有个学生听说本村同学因为欠缴已经被别班老师要求回家去,担心自己在校呆不住,急得哭了起来。汪老师又反过来安慰班里的欠费学生,说没有钱就没有钱,老师怎么会把你们赶回去呢?这肯定是你同学搞错了。20多年来,汪老师从来没有因为欠费问题让学生停课。
汪老师和他的学生在一起(朱熙勇摄)
调入四中的第一年,汪老师的工资就被扣得所剩无几,“年终福利”也被扣光。过年回家,两手空空。
次年春季开学,班里几名学生因为家里困难没来上学。这叫“中途流失”。甭说学校反复强调坚决禁止,就是班主任的面子也过不去。学生在你手上流失,你还算个称职的班主任吗?因此汪老师就急了,就挨家挨户去找家长说好话。“让伢儿上学去吧,万一没钱,伢儿的学费我先垫着。”有的家长摊着手说:“汪老师啊,你看我们家里穷得叮当响,孩子学费一年半载还不了,你要垫到什么时候?”汪老师说:“等孩子有出息了,再还给我吧!”
从此以后,这些孩子的学费,大都从汪金权老师的工资里扣除。有时因垫付得太多,到月底时工资都快扣没了。老校长田铭生说,有年学校结算各班班主任替学生打的欠条,汪老师一个学期的工资都扣光了,还倒差1000多块。他只好交代财务室,一次少扣点,不能让汪老师没有饭吃啊。这些垫付的钱,数目到底有多少,学生还了或是没还,汪老师已经记不清了。
事实上,这多年来,不管是不是本班的贫困学生,只要找上门来,汪金权都爽快地做了担保人,以自己的工资做抵押,出面给学校打欠条。顾凤鸣老师看不下去了,就来劝他:“金权啊,你家里那样困难,自己班上的学生帮一帮,熟悉的学生帮一帮,这些都说得过去。你不认识的外班学生,怎么也给他们做起担保来了?你善良也不能善良到这种地步啊!”汪金权当然明白顾老师的呵护之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笑着做了一番解释:“学生找我借钱,那是信任我。”
在四中,每个老师都给学生做过担保,都向学校打过欠条。但是汪老师的欠条打得最多,工资也扣得最多。后来校领导说不行了,再让汪老师当班主任,他可能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