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常去金宝街的一家茶馆。茶馆门口挂着两盏古朴的红灯笼,上面以繁体汉字书写着茶馆的名字。茶馆的老板是一位台湾人。他笃信佛教,待人友善,永远笑容可掬。一脚踏入茶馆,便如同迈入另一个清凉境界。茶馆进门右手方向是藏传佛教中不动明王的塑像。墙壁上亦挂有唐卡。黑色,金色,红色,笔触细腻,精到传神。茶馆的每一个角落都遍种植株。皆是清一色翠绿的颜色,滴水观音,龟背竹,蕨类植物,藤萝蔓延,层层叠叠。茶馆里养了几只蝈蝈,清脆叫声此起彼伏。如同置身田野。除了茶,在茶馆里还可以买到各种燃香。尼泊尔香,印度香,以及藏香。去得久了,彼此便成了淡如水的朋友。会用自制的大麦茶招待他们。喝到嘴里,自有一股独特的麦芽香气。他在这里跟台湾的店老板聊天,喝茶,吃一些简单的素食。米饭,赤豆粥,自制的咸菜,胡萝卜和土豆煮在一起做汤。
5 天熙开门。
客厅里,沙发前铺了一张厚而光滑的毯子。长度为2米左右,宽度则有1米8。是阿拉伯风格的仿古软花纹样式。细密工整。有墨、绿、蓝、湖蓝、金黄、月白的颜色。大小不同的菱形格纹布满毯面。四周饰以星状碎花。四边亦有重叠的米字格纹样。天熙看着那张毯子,略略有些发怔。上次他和泽去一家卖毯子的店铺,虽有数十种花色,始终觉得未免有些平淡。看着天熙的表情,泽面露得色。完全是手工编织,制作这样一块毯子,需要耗费数名手工艺人将近大半年的时间。当初买下它的时候,也不过一万块钱左右。因为过于耗费人力和时间,所以现在基本已经停产了。已经生产出来的,被人热烈追捧,趋之若鹜,价钱也是翻了数倍。我觉得你会喜欢这样的图案和花色,所以让我爸爸寄过来。泽淡淡说。近些年,他开始对我怀有内疚之情。较之前更关注我,语言也温和许多,也许是他年龄已经大的缘故。
天熙,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没有根的植物。如同田野的蒲公英,或者是水塘的浮萍,被风轻轻一吹,就会飘散流离,不知所终。身世浮沉,飘飘摇摇。我一度迷恋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觉得生命是晦暗的,我的世界里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充斥着虚空的黑洞。我痛恨别人的幸福,诅咒别人的快乐,我更抱怨命运对我的不公。我一个人去坐旋转木马,一个人在林立的摩天大厦下行走,一个人去寺庙看满树的玉兰花。洁白盛开,丰厚沉堕。但是,在别人面前,我愈加态度嚣张不羁,言辞夸张凌厉,甚至气势飞扬。我憎恶别人试图探究和挖掘我的心思。我一定要把自己隐藏得很深。
直到你出现。天熙,我看到你的出现。那天,你在跟很多人寒暄,但是我依旧可以看到你流露出来的隐约孤单。而当你冲我微笑,我看到你笑容后的寂静和辽远。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认识你。或者更自私的真相是,尽管从来不曾奢望有一个人会一直陪着我,我依旧需要一个人,陪着我一同慢慢陷落。这个城市里,我们认识太多的人,我们的周围也有太多人。但大多数情况下,彼此的生活并无交集。你的存在与否,亦与他们无关。无论是存在,还是消失,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并无太多人关注。这是现实。
但是终究,你的出现令我看到一丝光亮。尽管我不知道这亮光到底来自何处。我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某种改变。蛰伏的情感在苏醒。原来,在我所仰赖的食物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东西存在。我觉得自己刚开始踏如一段旅程。这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天熙,我多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在路上。
6 敏从美国回来。
几天后,他们约在国贸见面。她穿米白色风衣,略略有些宽大,却不显突兀。双排扣,有大口袋。功能实用,可以放手机或者钱包。是旧时的款式。穿在敏的身上却是没有意外的妥贴。牛仔裤已经磨得很久,似乎很久不层换洗。高帮的亮褐色皮靴,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简洁,利索,是她一贯的中性风格的装扮。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她还在倒时差,神情有些倦怠。天色近黄昏,天空依然是亮蓝。国贸桥上是一道绯红色云彩,如同晕染过的棉布。
正值下班高峰期。下班的人群涌向地铁口,或者路边的公交站牌。他们面上布满灰尘,身影疲惫。近处林立的高端酒店和餐厅,以及昂贵的商业住宅和奢侈品专卖店,与他们中的大多数无关。多数人穷其一生,只是为了要在这座城市得到一座房子,可以安身立命,可以对自己和家人有一个体面的交待。但是动辄上百万的高昂房价令这种祈望的实现变得几乎毫无可能。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些人,正在计划逃离这座城市,寻找生活的另一个出口。在他们眼里,这座原本充满古老气息的城市,现在只是一座高速运转的商业机器,流连沉湎于无止息的发展和扩张。旧房被拆迁,历史遗迹被渐次消除,新建筑的高度不断被刷新。这座属梦的城市,原本令无数外乡人膜拜于它的造梦能力,以及实现个体价值的可能。但随着它的日渐繁盛,却让居住其中的人产生无可抵挡的凛冽寒意。
坐在港式茶餐厅的猩红色沙发椅上,敏的神情愉悦了不少。她熟稔地点单,做派和泽有几分相似。清炒芥兰,香辣茶树菇,蟹黄蒸饺,龟苓膏,大份的金枪鱼蔬菜沙拉。她吃得很快,似乎很久没有进食。食相带着某种天真的贪婪,对天熙并无顾忌。纽约是我梦想中的城市。她说。建筑物亦多是方正,但并不粗糙。一律是泛着微黄的怀旧颜色。她住在时代广场的酒店,可以步行去其他地方。迷路时向陌生人问路,得到的是详细而礼貌的回答。并无传闻中的大都市人的漠然。拍地下铁里的涂鸦和拉手风琴的黑人男子。去纽约下城的几家艺术书店。她买了整整一行李箱的书,多是国内看不到的摄影画册,最后不得不办理行李托运。去第六街区大都会博物馆看敦煌的壁画和唐代的瓷器,发现等待排队的人甚至穿过几个街区。去永远时髦且年轻的苏荷和东村。看最前卫的话剧和摇滚表演。创造力,混杂,充斥波希米亚式的热情和散淡,又有条不紊,严谨整饬。
有许多藏家对她的作品感兴趣。他们甚至为此在旧金山单独加了一场展览。他们请她在希区柯克电影中出现过的一个餐厅里吃饭,喝当地出产的粉黛安葡萄酒,吃新鲜的牡蛎。是一家海边酒店,玻璃窗外即是太平洋的海景。时有海狮在浪花中出没。去渔人码头边的一个露天农贸市场。她拍摄买菜的美国老太太,用自制的竹篮子购物。已是祖母的年龄,却化了浓妆。唇膏的颜色和外套、帽子的颜色一样,都是鲜亮的玫瑰红。她对着她的镜头微笑。市场里有一家花店的老板是帅气逼人的中年男子,有着一双迷人的蓝色眼睛。他穿鲜亮的红色背心,蓝色牛仔裤。手臂有一层金色的汗毛,他伸出细长手指,把新鲜(颜色 )的风信子和蓝色鸢尾花插在玻璃瓶子里。动作缓慢轻柔,充满感情,仿佛捋其情人的秀发。年轻人穿旱冰鞋,或者滑着滑板如风疾驰。情侣们穿色泽鲜艳的衣服,在阳光下旁若无人地亲吻。
有朋友打来电话。她中断叙述,边听电话边大笑。她告诉天熙,是一位女朋友打来电话。刚刚失恋,约她去酒吧喝酒。她已经吃完。我有些累,想先小憩十分钟。她对天熙说,你可以慢慢吃。天熙说,好。他喜欢她在他面前流露的这种随意。没有生疏,没有距离。不像跟其他同事或老板吃饭,须言行谨慎,或者揣摩对方的意图。她倚在沙发上,阖上眼睛。他则慢慢挟菜,将剩余的菜挟到自己的盘子里。茶树菇太辣,只有舍弃。他在想,是否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表明自已的心意。
他知道她有过两段感情经历。第一次的时间是七年。那时,两人都爱好摄影。也曾热衷于端了各自的相机参加朋友的婚礼。拍摄照片,回来认真讨论哪张照片拍得比较好。镜头前见多了太多的白色婚纱和敬酒场面,七年,但是也终于结束。终究没有逃过七年之痒。恋爱的时间太久了,但并没有结婚,于是最后两人都觉得倦怠。她干脆主动说,那就分手吧。对方不置可否。第二次是两年。对方是在北京认识的一个朋友。无论是家世还是工作,对方都无法与她匹配。相熟的朋友劝她,别让自己陷得太深。她执意前行。开始与他一同居住。结果某一天她外出提前回家,居然撞到他与另一个女子在一起。她惊骇而讶异,感觉出离愤怒。对自己的判断感到异常失望。她冷冷瞥了那女子一眼,见她腰身粗糙,言行粗鄙,长相亦并无任何过人之处。她始终沉默,把自己关在门内收拾东西。那女子很快离开。他敲她的房门,向她道歉,言之凿凿,声泪俱下。他的行为却愈加令她感觉到自己的屈辱。她收拾简单的衣物和化妆用品,拎着一只灰色皮箱离开两人租住的公寓。懒得说话,懒得再看他一眼。对于其他的诸多物品,她亦弃之不顾,不觉可惜。
只是从此对所谓的爱情感到失望。甚至开始怀疑它的存在。于是把更多情感更专心地投入到自己的摄影创作中来。不再把过多的期望寄托于外界。偶尔会哭泣,但性情渐趋坚韧。亦不再觉得爱情是生命质量的唯一指数,如是觉得自己是有所依附。这么多年,也看到了自己身边朋友的婚姻状况。早先结婚的,纷纷告离婚。第三者,外遇,一夜情,性格不合,职位升迁,财产纠葛。各有各的缘由。不离婚的,亦是各有缘由。孩子,面子,房子,或者闹够了,懒得离。都是现实的理由。不离亦不弃,同床异梦,不想明天。全然不顾生活向着危险的悬崖深处滑行。她曾经为他们拍下华丽的婚纱照,妆容俨然,深厚情感,山盟海誓,但终究统统敌不过时间的戏弄。
不到十分钟,她已自己端然醒来。天熙已经结完账,静静等她。她的神色好了许多。恢复了固有的活力。掏出随身携带的单反相机,开始对着天熙拍照。你的脸小,非常上镜。她说。她脱掉鞋子,站在沙发上,无所顾忌。同时让天熙做出各种动作和表情。蹙眉,凝神,神思,或者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现在,他是她镜头里的人物。而她说,也许某一天,我会出现在你的小说里。两人下楼,去往地铁的方向。她住在较远的东四环。自己租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原本计划做摄影工作室,接一些商业拍摄。但是终究不愿为此浪费自己的创作时间。只是房子已租下来,租金稍贵些。好在她不是性情铺张浮夸的人,宁可在吃穿用度方面稍加节省,便住得舒服些。两人一路向东,走到新光天地旁。她突然改变主意,转头对天熙说。我们要不要去新光天地里面逛一下。天熙点头默允。她便打电话给女朋友,与她沟通自己的想法。数分钟后,她欣喜地告诉天熙。原先的约会推掉了。天熙心里暗笑,一直以为她做事雷厉风行,原来也有朝令夕改的时候。
进到新光的地下一层,正热热闹闹地促销打折。化妆品,名牌鞋子,皮包,香水,瓷器。法国,意大利,英国,西班牙。敏拿起一件黑白色格子的连帽衫展示给天熙看。天熙老实地摇头说,不适合你。敏叹息,指着旁边的光和作用书店,你去看书,我自己看衣服。天熙听话地进入书店。不是朝敏的方向张望。翻了几本书,终觉无趣。又出来看敏,她手里正拿着一件黑色短袖棉T恤衫。胸前的图案是BEATLES乐队组合。她顺手把手里的包递给天熙,自己进了试衣间。几分钟后出来。黑色T恤衫非常符合她的性格。但是今年流行裸色。敏大笑。她又选了一件接近皮肤颜色的同类款式的T恤衫。天熙站在一旁,说,不错。售货员开票给敏。一边对敏说了句什么,敏听后哈哈大笑。她对天熙转述售货员的话,你的先生体贴而有耐心。天熙亦是开玩笑说,先生是用来买单的,我还未给你买单,就直接晋级了么。话一出口,便觉伤感。他可以请她吃饭,但是设若他替她刷卡,那又算什么呢。她会答应么,还是义正词严地拒绝。即便她答应,似乎已无法证明任何问题。她绝非轻佻的女孩子。他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或者,她的这句话是否有所暗示。他疑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