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想起鲁肃之死,一方面惋惜朋友的没世,一方面又为孙刘联盟的前途生出隐忧。毕竟江东臣僚中,能像鲁肃一般力挺联盟者实在是寥若晨星,他又看住那封信,用不畅爽的语气说:“接任鲁肃的人……是吕蒙。”
吕蒙!这个名字他心底激起了不小的漩涡,也许不止他,刘备也对吕蒙很敏感。两年前,正是他率兵夺下荆南三郡,颇让刘备的心里梗了好些日子,吕蒙在江东阵营素有强硬派之谓,他和坚持结盟的鲁肃不一样。东西平分荆州后,鲁肃镇守之地与关羽所镇之地疆域临界,关羽自负骄傲,素爱陵人,鲁肃为了孙刘联盟,甚至不惜委曲求全,善加抚慰,以求欢好,孙权对此很为不满,称鲁子敬为盟友之情背弃忠义之节。如今江东的荆州守将换成了吕蒙,他能容忍关羽的跋扈么,能将联盟的旗帜持之以恒地打下去么?
诸葛亮陡然生出天下从此无子敬的悲哀感,他再看了一遍关羽的来信,竟生出了荒唐的妄想,希望关羽能在信中提及江东换将后,他会相机采取新的应对策略,可翻来覆去,也只看见平淡的叙述之言。除了对鲁肃的死,关羽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哀悼之情,对吕蒙接任一事言之甚略,像是谈及寻常茶饭小事,他不禁提吊起一颗心。
“吕蒙接任鲁肃,他和鲁子敬不同,主公可去信云长,请他务必着意。”诸葛亮放心不下,到底要向刘备寻得支持。
刘备对吕蒙印象太深刻,不可不有防备心:“我知道,我会提醒云长。”
他收回那封信:“这件事先搁下吧,第二件事……”他却不说,把目光望向法正。
法正领会得,他举起手,轻轻覆在那面大地图上:“第二件是为汉中。”
诸葛亮望向那面地图,目光在山川河流间缓慢过渡,这是很详实的秦陇巴蜀舆图,他从汉水的源头一直摸索看去汉水入江之处,已明白了刘备的心思:“主公欲取汉中乎?”
还是法正说道:“曹操自夺汉中,不因此势以图巴蜀,而徒留夏侯渊、张合屯守,身自北还,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以有内忧也。近两年之久,汉中屯守不变,曹操仍无南略之谋,莫若因其疲敝,举众往讨,则必克之。克定之日,广农积谷,观衅伺隙。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奖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有此三可,殆天授也,时不可失!”
俨然法正已是深思熟虑,讲述汉中之役毫不磕巴,想来他也对刘备作了更详实的谋划。诸葛亮在心里细细地考虑了一番,说道:“我们自得益州,三年以来,励精图治,益州大局已稳,后顾可无忧。汉中为我益州咽隘,不可不夺,亮也认为,此时应夺汉中!”
两位心腹谋臣都赞同夺汉中,刘备本来还梗着的顾虑释怀了,他一巴掌拍在地图上:“好,我便向曹操夺了这块土!”
诸葛亮打量着汉中舆图:“夺汉中虽势在必得,但不可小觑,需细细谋划,该如何进军。”
法正沉着地说:“可兵分两路,”他在地图上西面滑了一条线,“西路由张将军、马将军率领,沿陈仓道北上,进驻下辩,一为策应汉中主力,二为阻击陇右援军,”他又迅速滑向右边,“东面则由主公亲自率军,自金牛道北上,攻占阳平关,抢关入平!”
刘备频频点首,他点点陈仓道沿途的要隘:“西路还可相机占领武都、阴平,以为拓展陇右战场。”
对夺汉中,法正还有更大更深的谋略:“主公,汉中夺之不难,但唯夺汉中尚不足!”他翘起拇指摁在地图上,顺着汉水的流势向东而滑,“还有这里!”
刘备盯住法正的拇指,那是汉水下游的上庸、房陵、西城三郡:“东三郡?”
法正敲敲地图:“对,夺取汉中,再夺东三郡,打通汉水,则汉水以东为我所有。守住此要隘,便可隔断雍凉,西平关中,东逼中原!”
刘备被法正的天才策略激动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像烈火般喷了出来,他忽然把手扫向荆州:“再令云长北上襄樊,与汉水连成一线,则荆州自关中之地尽在掌握,可由此两路出兵进抵中原!”
这是法正也没有料到的惊世之举,他怔着,像是忽然吞下一块大软糕,暂时还消化不了。诸葛亮却听出刘备这是在践行隆中对,可他竟不以为振奋,反而担忧起来:“主公,是不是太急了?”
刘备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是急,是不能再等了。”
诸葛亮刹那间发懵,忽然间就明白了,五十七岁的刘备敏锐地捕捉到韶华匆匆的衰败感。他已不再年轻,若是一日复一日地等待下去,到得哪一日年衰力竭,拉不动弓,骑不得马,上不了战场,指挥不了千军万马,只能像个废物般蜗居在安乐窝里苟延残喘,等着死亡来敲门,成就功业的英雄梦想只能如水东流。他不想把弥补遗憾的艰难留给后人,他想在有生之年完成隆中对的伟大构想,哪怕这会被后世人认作是一场不计退路的豪赌。
诸葛亮想明白了刘备的心思,竟在那复杂的情绪里嗅出一丝软弱的感伤,他本来想劝刘备谨慎,此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像浮萍般任由自己无根漂流。
刘备把目光重新放回汉中:“先夺得汉中再说吧。”他举起手,仿佛一片远道而来的云,扣在汉中盆地团圆的脸颊上。
刘备写给关羽的信从水路运到江陵城,信检沾满了长江的水汽,滑溜溜的像一段放不下的心事,握住了很是黏手。
关羽拿着信便笑起来:“大哥太小心。”
“大伯父说些什么?”儿子关平好奇地问道,他是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和神采飞扬的关羽比起来,显得温柔敦厚。
关羽一面把信转给他,一面笑道:“他说了两件事,头一件,让我们备办军务,待汉中克定则北上襄阳;另一件,让我谨防吕蒙,”他仰面一哂,“区区吕子明,大哥何以如此忐忑!”
关平细细读了一遍,寻思道:“既是大伯父叮咛,父亲还是当心为好,前番奇袭荆州的便是这吕蒙,这人工于心计,怕当真不好对付。”
关羽捋了捋须,信心十足地说:“无妨,我自然理会得,而今之计乃在备战耳。将来若是出兵襄樊,我留重兵屯守江陵,他吕蒙纵有夺荆州之心,能奈我何!”
“倘或他日出兵襄樊,父亲应遣慎重人屯守江陵。”关平小心道。
关羽念道:“谨慎人么……”他闲适地挽了挽手腕,“麋芳今为南郡太守,江陵是其掌辖,不用换人了。”
“要不要请命大伯父,多加人手拱卫后方?”关平总觉得不放心。
关羽不在乎地摇摇头:“我为专阃之将,当有便宜之权,何以事事请命君主?既烦忧君心,又有尸位素餐之嫌。不过让麋芳守城而已,也不用他冲锋陷阵,立功建业,倘或有轻忽之举,吾以军法惩戒,其当知晓利害!”
关平很想再进言,心中像横亘着一根尖刺,拔不得,又消不掉,可他太了解关羽,他这个骄傲得把天下英雄都当作粪土的父亲,一旦做了决断,便是费尽唇舌,也不能改变他执拗的心意。关羽的心仿佛覆地之水,泼出去,谁能收得回来呢?
他又看一遍刘备的信,刘备的用词很委婉,字里行间渗着一股子兄弟亲昵的寒暄意味,很少申饬训诫,也难怪关羽不当回事。出于多年在颠沛流离里陶冶出的生死情分,刘备很少对两个义弟说重话,至于惩戒更是几乎没有。荆州底下的官吏私下议论左将军过于宽纵关羽,越发宠得他飞去了云霄之巅。
关平想起刘备刚夺得益州的那一年,关羽听说马超降服,因马超之名威震天下十数年,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关羽当即坐不住了,写了一封信去问诸葛亮,他和马超谁更具才干,诸葛亮回了一封信给他,称:“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关羽得信大喜过望,拿着信到处展览,一时,荆州上上下下皆知诸葛亮夸赞关羽比马超强。对此事的议论持续了大半年,有人说关羽该当此誉,有人说这评价贬低了马超,也有人说诸葛亮机诈,摆明了是和稀泥。可关羽才不在乎诸葛亮是不是用心机,凡是夸他的话,哪怕是一捅即破的虚词儿,他也会欣然纳之。
其实,从刘备到诸葛亮,从益州左将军府到荆州公门,都在宠关羽。他被众人的赞美捧上了得意的巅峰,人已身在云深雾罩间,却不知下一步是福是祸。
关平把信轻轻放下了,古怪的隐忧像泪一般在心头潺潺流淌。他怅然地望向窗外,长江的涛声分开了弥漫天地的薄雾,仿佛一柄不安分的利剑,陡然间刺破了荆州那沉酣的恬淡。
坐镇后方诸葛稳民心,久攻不下刘备求援军
日中时分,左将军府来了一位陌生人,瘦小干瘪,像是长年脸朝黄土的老农。年纪却也不大,黑炭似的脸是乌云密布的阴雨天,五官在那壮阔的黑色里失了清晰的弧度,只有两只黄豆眼睛贼亮,像泥沙里跳出的两颗发黄光的玻璃珠,因是罗圈腿,走起路像总在地上写一撇。侍从领着他直入府门,惹来府中僚属频频瞩目,他也不当回事,眼皮也不弹一下。
侍从推开议事正堂的门,恭谨地说:“先生请在此稍作等候。”
他不说谦话,也不询问,抬腿就往里走,里边却已等候着数个官吏,乍见一个糟污的干瘦男人大喇喇地走进来,也不知是谁家进城来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低着脑袋想一想,各公门里着实没有这号人。那人也不和众官吏打招呼,踅着步子找了找,寻得一方席位便坐下,顺手摸来一册书,旁若无人地翻来读。
“谁呢?”李邈捅了捅张裕。
张裕辨认了半晌:“不认识,”他忽地想起一个玩笑,噗嗤笑出声,“莫不是杨季休的远亲?”
李邈瞧了一眼近旁的杨洪,他也是干瘦脸,小眼睛,也有罗圈腿,只个子比那陌生人高些,乍看上去,活脱脱是两兄弟。他撑不住,装作去掸衣服,却把下巴抵着胸口,齁齁地笑起来。
杨洪是厚道人,明明听见李张两人在拿他的缺陷取笑,他却只是轻淡一笑。
门吱嘎开了,本以为是诸葛亮来了,众人整肃容色,正要起身行礼,不想来人是马谡,黑炭脸上沉淀着乌云,抱着一扎文卷径直走进来,哗地放在书案上,再一册册地理起来。
“军师呢?”张裕问了一声。
马谡头也不抬地说:“等不了,可以先回去。”
一句话噎得张裕险些梗过去,越看那张黑炭脸越像是烧焦的晦气乌鸦,忽又瞥了一眼那干瘦的陌生人,两下里恶作剧地对比一番,竟别过脸无声地偷笑。
既是诸葛亮一时半会来不了,众人枯等也是无聊,索性扯起了闲话。从诸人来公门所办的政务到街巷上的各色趣闻,说到口沫横飞处,倒忘记了这是在肃静严正的公门。
“听说李正方在犍为把叛乱平息下去了,乖乖,一员兵没问成都要,竟斩首渠帅。而今枝党星散,民复旧业。”李邈呲着牙说道。
几个人凑过来,像闻着蛋腥味儿的苍蝇:“是么?”
李邈搡了一把杨洪:“你们问他!”
杨洪是犍为太守李严的旧部,因李严举荐来成都任州部从事,自然和李严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平叛的大事自当比旁人了解得更详细。他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却没有露出知晓秘密的得意神色,轻轻地推挡出去:“这是公家事,州里没有宣说,我怎么会知道。”
好奇的挖掘在杨洪那里遇着了铜墙铁壁,凿不出漏光的缺口,不得已又抛给了李邈,李邈因见杨洪不肯接招,理所当然挪移过来:“那还有假么,李正方因主公现在汉中,大军北上,没问成都调兵,自率麾下五千郡兵,深入寇营,一战而破敌,啧啧,麻利手呵!”
“李正方这人,确实有些本事!”张裕插了一句,脸上却没甚表情。
有人玩笑道:“张兄给占一占,瞧李正方能借此功升官否,会不会迁来州里,与董中郎并署府事?”
张裕摇头:“区区平叛而已,怎能迁入州里署府事,君之言,儿戏也!”
有人惋惜道:“正方良干,不入主公帷幄,真真屈才了。”
“确实,听说主公争汉中久不下,若能得正方辅之,或可多所裨益。”
张裕听见“汉中”便像吃了牛油,一嘴都是光亮的腻泡儿:“汉中?”他冷笑一声,“正方还是为守郡之吏更合适。”
“怎么,南和以为正方不足参帷幄?”
李邈却是深为了解张裕:“诸君误也,南和怎会看低正方,他是说,”他乔做张致地向四周看看,压着嗓门道,“汉中难取。”
众人都醒悟过来,忽地想起刘备出征前,张裕曾进谏汉中不可取,军出必不利,刘备当时很恼火,若不是诸葛亮请命,当场便要了张裕的脑袋。张裕虽为此险些殒命,却甚为得意,到底文人都有热衷捋龙鳞的变态痴迷,若君主听言罢事,则他获得了一言助军政的忠名,若君主不听言而有刑戮之举,则他也获得了敢言敢为的美名。人臣遵循着三谏不从则奉身而退的侍君原则,这条原则对张裕之流的博名者不管用。他们善于唱反调,且不论那反调是否合度合理合情合义,只要能标榜可昭青简的名节,不惜数黄论黑,甚或结党而共争。
却在一众故作恍然的声音中,有人不阴不阳地说:“张南和好大口气。汉中既是难取,与其在一边说风凉话,拆君主的台,莫若张兄请缨为主公取之!”
这话太刺耳,又不留颜面,张裕的脸色顿时变了,一道厌烦的目光扫射而去,说话的人原来是廖立,捋着两撇山羊胡,不惧地和张裕对视。
张裕忽然笑了:“说起攻城拔寨,我哪里及得上公渊?敌未到,辄闻风而动,弃空城于敌,欲坐城外而观敌困守自毙,这番不计一城得失的忍辱负重,我真真学不来!”
众人都听出张裕在讽刺廖立,有的笑出了声,有的为顾及同僚颜面,使劲地擤鼻子。
这话说到了廖立的痛处,他当年在荆州任长沙太守,吕蒙攻荆州,兵临城下之际,他弃城而逃,刘备因他为荆州旧臣,又素有才干,并不责罚。可这确实成为他官身上洗不去的污点,平生最忌讳他人提及这段丢人往事。
“张南和!”廖立生硬了语气,“夹枪带棒的说什么混账话,有种就说明白些!”
张裕正要针锋相对,忽听马谡冷冰冰地说道:“公渊,你和他计较什么,人家是何等人物,益州鼎鼎大名的张半仙,素能断人前途,更能参透天机,你能断得赢他?他想说甚就说甚,主公也礼让他三分!我劝你以后见着他少言,免得被他漏出什么机密话出去,白白害了你!”
张裕有些懵,马谡平白地去帮廖立反击他,让他无措手足。可转念一想,马谡和廖立都是荆州臣,这不就是荆州新贵合起手来欺负益州旧臣么,想到这一层,他那斗心被激发出来,咬文嚼字地说:“幼常这话说差了吧,什么叫泄漏机密话,什么叫主公礼让我三分,我实在愚拙,请幼常明示!”
马谡将手里的文书重重一放,长久以来压抑的激愤忽然就爆发了:“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劝你收敛些,多嘴没好处!”
张裕腾地冒起火来,大声喊道:“马幼常,我做了什么事,你有话请明说,别留半截!”
马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装腔作势,自以为是的伪君子!”
张裕怒道:“谁是伪君子!”
马谡不客气地回敬道:“你就是伪君子!”
张裕气得浑身发抖,像野牛似的,鼻子里狠狠地喷着气,忽而发出一声刻薄的冷笑:“马幼常,你是真君子么,你能坐在这里,在我益州耀武扬威,不过是攀着他人的裙带,你以为自己是凭本事么?”
马谡最不可触碰的底线被踩伤了,他像压着弹簧般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张裕,离他最近的杨洪慌忙拦住他,苦劝道:“两位消消气,何至于吵成这样。”
张裕吼道:“季休,你别拦着他,我倒要瞧瞧,他这荆州臣敢对我益州臣怎么着!”
杨洪死命地拉住马谡:“幼常,何必为一时之气而动干戈。听我一句劝,且忍一忍,南和一向嘴碎,也不是有意和你作对。”
这劝和的话却有偏袒马谡的意味,张裕沉了脸:“季休,胳膊肘子别往外拐,你可是我益州旧臣,怎么帮起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