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普通的钢刀,缓慢的砍进瘦弱的身躯,缓慢的连刀身与骨头摩擦的声音都如巨雷响彻耳边。
张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画面。当他满身浴血,立在牢门石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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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李大娘,是三月末。众人刚刚劫了一批货,正收拾着。官宦小姐呜呜的哭声低低的压抑在跌倒地上的轿子里。红家寨历来只劫财不劫色,打发了那些双股战战兢兢的家奴去抬那轿子,张河在兄弟们翻箱倒柜后给了那家人些许路费,众人便要打道回寨。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站在不远处,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衣服,握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杖,朝着领头的张河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的很是讨好。
“二子。”张河顺口就吩咐手下,“给大娘一些吃食和散碎银子。”
“你是头领吧?”老妪脸上的皱纹菊花似地绽开,“我能跟着你们走么,别看我年纪大,洗衣做饭干粗活都行的。”
张河不屑,虽说他们的旗号是劫富济贫,却也没有随意收留人的规矩。何况,这些活计都有家眷在做。似他们刀尖上舔血过活的人,最忌惮收容来历不明的人。
看着张河没有停顿的直接从身旁走开,老妪转过身来说道:“这位好汉,发发善心收下我这老婆子吧。即使干活计使不得,总可以帮你们看顾看顾孩子的。”
张河心里一动,寨子新添了几口人,闹的女人们精疲力竭,衣服都洗的马虎了许多。他狐疑的打量着老妪,这年纪,可说是手无缚鸡之力,跑也跑不快,想来……
他正盘算着,后头一个中年汉子凑了上来说道:“二当家,带上吧,上个月玉儿她娘过世,正少了一个打下手的。这把年纪,谅她翻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张河点头。吩咐了人仔细好生“照看”。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头知道大娘姓李,家在邻县,念过几年书,识字不多。去摸底的兄弟回来说大娘家里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家境殷实。起先张河以为是儿女不孝顺,准备差人去教训教训,再安排大娘回去。哪成想李大娘是强行离开家,执意要到这强盗窝里来的。
跟大娘已然一家子的女人们在闲聊的时候才知道,大娘小时候最喜欢听评书,故事那些行侠仗义的剑客们在大娘曾经少女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憧憬。于是大娘年轻的时候立下一个誓愿,在自己成婚生子,子女也独立成家之后,要离开家去实现儿时的梦想。这年头她一个老人家哪里去找什么侠士,听闻红家寨都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这才寻上门来。
张河听完后只觉得啼笑皆非。估计老人家也就是闲着没事儿,过了一阵子自然觉得无趣,到时候遣人送她回去就是了。大当家也没有过问,大概也当个笑话听听罢了。
年景不好。下秧苗时干旱,好不容易长到膝盖高,却又发了大水。水过,满心盼着秋收,哪晓得蝗虫铺天盖地。沿县的庄稼人个个愁眉苦脸,这收成,连税都不够,别说养家糊口。小丫头们饿的皮包骨,好点的指给人家做小媳妇,实在没出路的,贱卖给大户人家当家奴,没人要的,只得乞讨,苟延残喘。
寨子里的兄弟出去好几趟了。即使是富人家里,积粮多的也是少数。只得搜刮些首饰金银,高价买些谷子,悄悄的送给实在揭不开锅的人家。纵使如此,也不过杯水车薪,寨子里的存粮也是数着下锅的。
李大娘沉默了好些时日。外面那些事,她这么大年纪自然是清楚不过。悄悄托人捎信给家里,带了好些面食回来,孩子们的口粮是不能省的。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鬼,河边常往来难免湿鞋。大当家已经很小心,却无奈富户们都知道自己是流着油的肥肉。既然总是要被咬的,不如让官府咬了,起码还落了一个交情。县衙自然乐颠颠的布置了人手,守株待兔。
原本不至于被抓,毕竟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多年刀光剑影着过活。只是这些日子顾忌着这荒年不晓得要多久,女人们都煮草根果腹,男人们也尽量的克扣着。多次出击,难免添些伤口,遇上酒足肉饱的捕快、衙役,总是吃亏。
那家富户的少爷,见到院子里打斗正酣,看戏的似地要冲到前头,很捧场的将自己奉献到刀下。大当家素来不喜误伤旁人。为避让那少爷,甚至是为护着那不知好歹的少爷,背上被拉了一个大口子。当下那些虎狼打手全朝着大当家涌去。张河忍恨带领众弟兄杀了出来。他已经看到墙头的弓箭手不缺补给。这次对方下了血本。
劫狱是必然的。重新找地方落脚也是当务之急。狡兔三窟,他们并不是蛮干之人。若是县衙与地方上的驻军联手,必然会趁胜追击,不必逞一时之勇,不如将计就计,在对方倾巢而出时救人。
当下吩咐妥当。李大娘终究是有家的人,他们目前无暇照顾,只能请她自己保重,几个女人含泪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她,万一有意外,保住孩子便是唯一心愿。
李大娘知道轻重,带着孩子即刻动身,对外说是去了远方亲戚家,路上贱价买了几个使唤孩子给孙儿。李大娘家里境况还算勉强度日。多了几个孩子未免有些捉襟见肘。李大娘狠了心,将自己私藏的当年嫁妆和预备的棺材本都拿了出来。
张河只带了几个好手潜入县城,入夜前仔细打探了县衙周围。即使有诈,他也必须出手。那黑牢绝不会善待大当家,晚一分,便少一分生机。
揣着硬窝窝,就着井水下腹。忽然背后有人轻拍。张河反手迅速的挥了出去。
李大娘有些愕然的脸猝不及防的出现在身后。张河的手比眼快,还好身旁的人一把将大娘拉开。
“我有熟人在牢里,走。”李大娘干脆简练。她的旧识是送牢饭的,年纪也颇大,对落网的义匪很是同情。李大娘找上他时便一口应承下来。
张河的心里有些感慨。他一直都当李大娘是一个傻婆婆,抛弃了家人来与他们这群草莽生活。他一直没有将李大娘当做自己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才是傻的那个。
送牢饭的曾伯眼里有着差官的精明,但也有着老人独有的豁达。曾伯在牢里大半辈子,早已门清路熟。张河他们若从正门、后门、屋顶突围肯定要上当,他们又没有时间挖地道,若不是曾伯带着乔装的张河,他没这么容易见到大当家。人已奄奄一息。要带出去谈何容易。曾伯却早已在衙役们的饭菜里下了药,曾伯觉得无力的时候便示意张河带人出去,他毕竟也要养家糊口,要为自己留后路。
张河已是感激。
饭量有大有小,总有人中药不深,何况也有吃外食的。药店出售砒霜要登记画押,曾伯只从别处挪了些这群衙役为非作歹时用的迷药。
里应外合,接了大当家的人头也不回的便跑,出了镇子便有人牵马接应。张河留了两个人断后。那些衙役虽多数着了道,但总比三个人多。
刀刀见血。这是以死相搏。张河拼着余勇,与二人渐渐向外突围。然,大家都未曾休息,体力已是不济。眼见旁里伸出一刀,张河咬牙,准备硬挨一记。这时斜里冲出一个灰衣白发的人,一头向挥刀的衙役撞去。
张河咬牙没有喊出声。他不能让李大娘的家人为难。龇牙裂目,张河大吼一声,握刀横砍,背上吃了两记狠力都不觉得疼,弯腰背起李大娘软塌的身体,向镇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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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没有见过李大娘。听着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静静的握着茶杯。不,这不是故事,眼前汉子的眼角有隐忍的激动。
他起身,照着张河的描述,勾画出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他仿佛看见妇人带笑的脸上有着坚毅的眼神,林清迟疑片刻,在妇人身旁画下一名稚子。仿佛慈祥的奶奶在给孙儿说故事,奶奶的眼里,飞扬着令人向往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