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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4)

于是,宗喀巴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株巨大的冠如伞盖的檀香树在黑云蔽天的藏区东北部拔地而起。那枝枝叶叶都是佛教教义高悬,灿烂的光华驱散了那些翻滚的黑云。

大师的梦总是有很多意味的。而且这个梦的寓言是那么明显,藏区东北,正是温波阿旺的家乡查柯,那里是俗称黑教的苯教的繁盛地带,所以,即或在平常时候,在宗喀巴看来那地方也定会是黑焰炽天。

无巧不成书,阿旺扎巴也在相同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两只大海螺从天上降落在他手中,于是,他便面东朝着家乡的方向吹响了海螺。海螺声深长明亮。阿旺扎巴请大师详梦。

大师谕示说:你的佛缘在你东方家乡。这时,阿旺扎巴已经随从大师前后凡28年。

于是,阿旺扎巴做好回乡的打弇,来到了大师的座前。

大师赐他一串佛珠,阿旺扎巴当着众弟子的面发下宏愿,要在家乡嘉绒建立与佛珠同样数量的格鲁派寺院。而佛珠是一百零八颗。这就是说,他要回到家乡,建立起一百零八座佛教寺院。

阿旺扎巴再次穿越青藏高原时,已经是15世纪初叶了。

就像当年宁玛派的高僧毗卢遮那一样,整个嘉绒大地上都留下了阿旺扎巴的身影与传说。他建立的一百零八座寺院中就包括了眼下供奉着他灵塔的这一座。我曾经与宗教史研究人员和地方史专家一起,循着他传法建寺的路线实地追踪他的足迹。

我不是地方宗教史的专家,也没有成为这种专家的志向和必要的学术上的训练。我只是要追忆一种精神流布的过程。

实际情形跟我的想像没有太大的差异。

在很多传说中他曾建立起寺院的地方,今天都只剩下了繁茂的草木,有些地方,荒芜的丛林中还能看见一点废墟与残墙。是的,这种情形符合我的想像,也符合历史的状况。其实,真正能找到确实地点,或者至今仍然存在于嘉绒土地上的阿旺扎巴所建的格鲁派寺院大概就是三十余所。

最后一所,在距查柯寺近百公里的大藏乡,寺庙名叫达昌。

“达昌”的意思,就是完成,功德圆满。也就是说,阿旺扎巴建成了达昌寺后,便已完成了自己的誓言,功德圆满。

达昌,也许是我所见过的传说为阿旺扎巴所建的寺院里最壮观的一所。

不过,当我前去瞻仰时,那里只是很宏大的一片废墟。那所古老寺庙毁灭于“文革”。而眼前这所僻居于深山之中的查柯寺,同样没有逃过“文革”的浩劫。据说,红卫兵们就曾把阿旺扎巴保全完整的骨殖从灵塔中拖出来,践踏之后,摒弃在荒草之中。后来,信徒们又将其装入灵塔。“文革”辇束之后,才又重新受到供养。至今我还清楚记得,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我坐在达昌寺的一根巨大的残柱上,看着地上四散于蔓草中的彩绘壁画残片,陷人了沉思默想。

后来,达昌寺的住持从国外回来,重新建立这座寺院,我一个出生在寺院附近的朋友,常常来向我描绘恢复X程的进度。我还听到很多老百姓议论这个住持的权威与富有。

过了一段不是太短的时间,终于传来了重建寺院已经大功告成的消息。据说,寺院的开光典礼极一时之盛。不但信众如云如蚁,还去了很多的官员与记者,甚至还去了一些洋人。但我没有前去躬逢其盛。我想阿旺扎巴当年落成任何一座寺庙时,都不会有这样的光彩耀眼。要知道,他当时是在异教的敌视的包围之中传播佛音,拨转法轮的啊!

达昌在举行盛典的那些日子,我想起的却是这个清静之地,而且,很少想起那座灵塔。眼前更多浮现的是那些草地与草地上的柏树,想起柏树下清澈的泉水。

而在今夜的星光下,我听着风拂动着柏树的枝叶,在满天星光下,怀念一个古人,一个先贤,他最后闭上眼睛,也是在这样的星光之下。虽然,那是在中世纪的星光之下,但对于整个宇宙来说,就算是一千年的时光流逝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的,今夜满天都是眼泪般的星光,都是钴石般的星光。

在这样晴朗的夜晚眺望夜空,星光像针一样刺痛了心房里某个隐秘的地方。

我就在柏树下打开睡袋,露宿在这满天寒露一样的星光之下。快要入睡前,我还要暗想,这些星光中是否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而且这智慧又能在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降临在我的身上。

看望一棵榆树

在马尔康镇上,我真正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情。

其中一件,是去看一棵树。

是的,一棵树。据说,这棵树是榆树,来自遥远的山西五台山。

居住在马尔康的近两万居民中,可能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这棵树的历史与马尔康的历史怎样的相互关连。

这棵树就在阿坝州政协宿舍区的院子里树根周围镶嵌着整齐洁净的水泥方砖。过去,我时常出入这个地方,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生活着好些与嘉绒的过去有关的传奇人物。解放以后,他们告别各自家族世袭的领地,以统战人士的身份开始了过去他们的祖辈难以设想的另一种人生。

那时,我出人这个院子,为的是在一些老人家闲坐时,偁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会透露出对过去时代的一点怀念。我感兴趣的,当然不是他们年老时一点怀旧的情绪。而是在他们不经意的怀念中,抓住一点有关过去生活感性残片。我们的历史中从来就缺少这类感性的残片,更何况,整个嘉绒本身就没有一部稍微完备的历史。

那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棵大树。因为这是整个嘉绒地区都没有的一种树。所以,我会时时在有意无意间打量着它。

一位老人告诉我,这是一棵来自汉族地方的树,一棵榆树。是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高僧从五台山带回来的。我问:“这个高僧是谁?”

老人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常去的那幢楼的一边是院子和院子中央的那棵榆树,而在楼房的另一边,是有数千座位的露天体育场。这个地方,是城里重要的公共空间。数千个阶梯状的露天座席从三个方向包围着体育场。而在靠山的那一面,也是一个公共空间:民族文化宫。文化宫的三层楼面,节日期间会有一些艺术展览,而在更多的时候,那些空间常常被当成会场。当会开得更大的时候,就会外文化宫里,移到外面的体育场上。

我想,中国的每个城市,不论其大小,都会有相类的设置,相似的公共空间。如果仅仅就是这些的话,我就没有在这里加以描述的必要了。虽然很多在这城里呆得更的人,常常以这个公共场所的变迁来映照,来浓缩一个城市的变迁。说那里原来只是一个土台子下面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广场。现在文化宫那宏伟建筑前,是一个因地制宜搞出来的土台子,那阵子,领导讲话站在上面,法官宣判犯人也站在上面。等等,等等,此类话语,很多人都是听过的。而当我坐在隔开这个体育场与那株榆的楼房里,却知道了这块地方更久远一些的历史。

这段历史与那株榆树有关,也与这个山城的名字的来历有关。

曾经沧海的老人们说,在体育场与民族文化宫的位置上,过去是一座寺庙。寺庙的名字就叫马尔康。那时的寺庙香火旺盛,才得了这么一个与光明有关的名字。马尔康寺曾经是一座苯教寺庙。

乾隆朝历经十多年的两金川战乱结束之后,因为土司与当地占统治地位的苯教互相支持,相互倚重。战后乾隆下令嘉绒地区,特别是大渡河流域的所有苯教寺庙改奉佛教,马尔康寺中供奉的神像才由苯教的祖师辛饶米沃改成了佛教的释迦牟尼与格鲁派戴黄色僧帽的大师宗喀巴。

马尔康寺改宗佛教之后,依然与在两金川之战中得到封赏的本地土司保持着供施关系,卓克基土司许多重大法事,都在这个庙里举行。

那时候的马尔康寺前,是一个白杨萧萧的宽广河滩。最为人记取的是,每年冬春之间,一年一次为本地区驱除邪祟,祈求平安吉祥的仪式就在庙前举行。每次,信徒中都舍有不幸者被作法的喇嘛指认为“鬼”,而被驱赶进冰冷的梭磨河中。在那样的群众性集会上,不幸者领受死亡之前,还要领受非人的恐惧,而对更多的人来说,这肯定是一种野蛮而又刺激的游戏。

宗教每年都会以非常崇高的名义提供给麻木的公众一出有关生与死,人与非人的闹剧。

人们也乐此不疲。

现在,在这个地方,最能刺激人的就是现在的体育场上偶尔一次的死刑宣判了。在那里,人们可以从一个深陷于死亡恐惧的人身上提前看到死亡的颜色,闻到死亡的气味。时代变了,那些被宣判的人的死亡不是别人的选择,而是他们内心的罪恶替他们的生命做出的选择,但是,世世代代,看客的心理却没有很大的变化。

给我讲故事的老人中,有一两位,在过去的时代,也是掌握着子民生杀予夺大权的。但是,现在他们却面容沉静。告诉我这个广场上曾经的故事。他们告诉我说,现在政协这些建筑所在的地方,就是马尔康寺的僧人们日常起止的居所。

其中,有一位喇嘛,去了五台山朝圣,回来时就有了这棵树。

关于这棵树,老人们有两种说法。

一种说,是那位喇嘛在长途跋涉的路上,折下一段树枝作为拐杖,回禾后,插在土里,来年春天便萌发了新枝与嫩芽。这就是说,这株树不远千里来到异乡,是一种偶然。

持第二种说法的是一位故去的髙僧,他说,那位喇嘛从五台山的佛殿前怀回来一颗种子,冬天回来,他只要把那粒种子置于枕边,便梦见一株大树枝叶蓬勃。自己详梦之后,知道这是象征了无边佛法在嘉绒的繁盛。于是,春天大地解冻的时磅,他在门前将这颗种子种下。

现在,树是长大了,但是,佛法却未必如梦境所预示的那般荫蔽了天下。

马尔康寺在50年代开始衰败,并于60年代毁于“文革”。于是,原来的那些僧人也都星散于民间了。只有这株树还站在这里,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中,努力向上,寻求阳光,寻求飞鸟与风的抚摸。有风吹来的时候,那株树宽大的叶片,总是显得特别喧哗。

翻越鹧鸪山口

我是搭乘一辆农民的手扶拖拉机到达米亚罗的。

一直相伴于左右的杂谷脑河因为失去了一条又一条溪流的汇聚,水量日益减少。在米亚罗镇上吃完午饭,我搭乘一辆卡车,走了20多公里,便到了鹧鸪山下。

在阿坝藏区,在嘉绒,是过去古老驿道上,鹧鸪山海拔3800米的山口,是一个重要的咽喉。今天连接西南重镇成都和甘肃省会兰州的国道213线,也要穿过这个山口,并连起这条大动脉上众多的支线。

鹧鸪山下的一个叫山脚坝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小的道班。柏油公路也在这里中止了。这是为了防滑的需要,因为山上常下大雪,因为一年之中数月之久的封冻期会把冰凌结满路面。所以,这山上为了少出车祸,就一直是坑洼不平的黄土路面。

道班工人在路边的一道溪流上埋设了一些橡皮水管,拿起水管,就有强力的清水喷涌出来,在天空中形成一个美丽的扇面。很多扑满尘土的汽车来到山下,便停了车在溪边冲洗。

这里,杂谷脑河已经变成了一道湍急的溪流,穿行在山谷底部那些沙棘和红柳组成的密实的丛林中间。公路对面的阴坡上,是成林的红桦与冷杉。而我面对着正在攀登的阳坡上,是大片大片的草场。攀援一阵,我回身下鹤望,公路往山沟更深处延伸而去,最后,会在山沟尾部折回来,在山间画出一个巨大的盘旋。

我的路线是过去的驿道,是从山脚直逼山口的一条道线。而公路最终会在山口那里与我碰面。

这是初秋季节,高山草场上的花期已过,丛丛密密的牧草结出了籽实。一穗穗金色的章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草丛中许多的药材。木香肥大的叶片放射状散开,像只海星一样平摊在草丛中。黄芪结出了豆荚般的果实。贝母的灯笼花也开过了季节,现在是一颗颗籽实像一只只铃铛。还有很多的药材,小叶杜鹃丛和伏地柏旁那巨型植物,是一株株大黄。

小路穿过一片阴湿的小树林时,我突然在林子中看到了一种属于春季的花朵:毛杓兰。

这种袋状的紫色花朵勾起了我一些亲切的童年回忆。童年时代,小孩们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总是四处去采摘这种花朵。然后,把揉好的酥油糌粑一点点灌进花朵的袋子里,放在小火上慢慢烧烤。最后,剥掉已经全然变干烧焦的花皮,花朵的馨香全部浸进了小小的一团糌粑里,那是一种童年游戏中烹制出来的美食。

毛杓兰是它的学名,在植物学书本是这样描述这种花朵:兰科属多年草本,高20~30厘米,花单朵顶生,淡紫色或黄绿色,生于海拔2500~4000米韵云、冷衫林下和灌木丛中。

而在嘉绒藏语中,这种花朵名叫“咕嘟”。咕嘟是一个象声词,模仿的是布谷鸟的叫声。每当春天来封嘉绒的群山之中,深山之中的绿意一天天深重起来的时候,地里麦苗茁长,布谷鸟就开始鸣叫了。老百胜说,是布谷鸟的叫声使一个个白昼变长,也是布谷鸟的叫声使林间的“咕嘟”开放。于是,这种美丽奇特的花朵就叫做这个名字了。

眼下已是秋天,布谷鸟已经停止了歌唱,但我却看见了这种花朵。想必是海拔高度所造成的一种现象吧。我还想在山林中寻一寻,看还有没有在春天开放的花朵在这时仍在开放,但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我感觉到要在今天翻过山口,必须抓紧时间。

于是,便加快了步伐。

两个小肘后,我已经能着到阴影处积着白雪的山口了。上山的汽车后面扬起大片的尘土。上山的汽车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但行驶速度却非常缓慢。

距山口大约还有半个小时路程的时候,我在一大片刺梅丛中坐了下来,紫红色的刺梅巳经成熟了。远远地就闻到一股酒酿的味道,只是这种味道比酒酿更加甘甜。

于是,我坐在山坡上拖着屁股,从一丛刺梅转向另一丛刺梅,直到打出的饱嗝都带上了甘甜的酒酿味道。才又继续上路。快爬上公路时,看到陡峭的山坡上,四散开一部卡车的球片。

又一次迈开双腿时,我不再抬头,不然的话,最后这段路会显得特别漫长。

攀上山口的时间是下午3点50分。

很强劲的风吹在背上,公路穿过山的地方,两边土坡上的渗水都在风中结成了薄冰,风吹在耳边,有一种愉快的哨声。快在走进阳光的阴影中时,我回望一下所来的方向,比这座山更高的雪峰静静地耸立在蓝天下面,晶莹耀眼。

雪峰,在我的四周构成了一个地形上高高耸起的中央部分。

在这个中央部分的东南方向,烟雾迷蒙处,是曲折的,逐渐敞开的峡谷,和峡谷两侧苍翠的群山。公路,一条灰白的带子伴着阳光下亮光闪闪的河流,冲向群山的外面。从这个高度上,我看清了渐次升髙的大地的梯级。

我转过身穿过鹧鸪山口,那短短的几十米坑洼不平的路笼罩在群山阴影中,这是公路两边山坡的阴影,走到山口的另一面时,阳光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道山脊也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岭,东面,是岷江流域,而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些森林与草地中流出的众多溪流,却是大渡河纷繁的枝蔓了。

这次,再举目远望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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