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土地满溢沧桑,浓雾终于遮住最后一丝残景,无边无际包裹了一切,连个影子也没留下。雾中,西门硕茫然望着,像一棵苍老枯败的树,被风沙时光摧残殆尽,浑然不知下一刻是复活,还是死去。或许都不是,张晓雯撂倒赵飞后也是这样说的。
太阳彻底变成了白色,带着热辣的线条和虚光悬在遥远的高空。光芒蒸发了周围的云,形成个大圈,露出一片碧蓝纯净的天。张晓雯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那些云上面是半透明的白色,下面是厚重的灰色,十分立体。它们无拘无束地散着,好像在水中荡漾绽开的牛奶。烈日让地面还活着的生命都低下了头,只剩下那些死去却还未破碎的躯壳毫无意义地挺立着。赵飞被白光覆盖着,将他身体逐渐加热变得嘶嘶作响。扭曲的身影和太阳一起微微放着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似乎他正在与阳光同化,蒸发。张晓雯站在棚子里,寒冷的眼神扫过那些躲起来的人们。林思懿平静地端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那么神秘,总感觉似有似无,若隐若现。西门硕一脸惊讶,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王馨芮躲在他身后,眼神跳跃着,努力避免与张晓雯对视。
张晓雯站在凉棚的阴影里,单薄的身子有种弱不经风的感觉。她盯着赵飞,身前被光照的雪白,旁若无人般自言自语地说着话:为什么要怕,要跑呢……你们胆怯的不是他,是对生的希望,对死的恐惧……他并不可怕,他甚至无意识于自己的生死。我们都知道他在何处,而他却不知道他在何处……你、我,所有人都从未看清真实的自己,身体只是载体,深藏着的灵魂驱使着你的一切,像夜空幽幽的月光。恐惧并不存在,那是记忆对死亡的幻觉……林思懿问了一句,说活着的都害怕死去,不是很正常吗?张晓雯并没有去看她,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没有生便没有死,活着的生下来就已经走在死亡的路上,一切生命全是枉然,挣扎是无谓的执着。所谓还活着的,只是在世间脆弱残喘着一口气。张晓雯说这些话时,赵飞蜷曲在地上趴着,四肢瘫软任人宰割。
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西门硕努力想弄明白。
此时,世界是扔进牛奶的奥利奥,嘭一下消失了。所有感触都随着白色荡漾,飘了起来。西门硕瞪着眼却只能看见白色的世界在隐匿中没落着。他卯足劲儿吹出一口气,那股无形的力量猛然将白色破开一道缝向远处翻滚而去。可在眨眼的瞬间,白色又很快合上,完美融在一起没有一丝一毫痕迹,依然浓浓地浮在半空。白色的雾让世界万物融在一起,都变成白色。正在西门硕麻木时,雾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和雾是一样的白色。女人的脸蒙着纱巾,穿着白色的纱裙,来得悄然无声。她融在雾中,犹如雾的化身,如梦如幻影一般弥漫、缥缈,凝结在无色的世界。她长发掠过脸庞静静垂下,露出漆黑的眼,仿佛深邃夜幕下的幽谷。
女人说,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她站的有些远,隔雾望去,朦胧里透着忧伤。她声音很好听,似乎是个年轻女子。西门硕十分诧异地摇了摇头,他忽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女人又说,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西门硕没有回答。
女人沉默了一小会儿,那我告诉你,你的名字叫西门硕……
听到这一句,西门硕浑身一颤。白色的世界忽然消失了,整个人陷入了黑暗。她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的名字?为什么有一种好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她?对,一定是的。这种感觉不会错的。
“你的名字叫西门硕……”
脑中再次划过女人的声音,西门硕针扎一般头疼起来。他在黑暗里挣扎着,不断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他想起来了。对,就是这个梦!在自己遗失了记忆不知身在何处的时候,正是梦里这个女人叫他西门硕的。绝对不会错,一定是她!那个雾中白色的世界,就是第一个关于她的梦,也是她第一次出现在梦里的样子。
想到这儿,头立刻不疼了。在印象中,这个女人的样子从来都是若隐若现模糊不清,只远远看到一个身影,等追过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关于她的梦有很多,都很奇怪。有时是一片竹林,斑斓的阳光和刀光剑影混在一起,只在缝隙中看到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有时梦里会狂风大作,视野只有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天空将要暗淡的时候,她会忽然出现在视野边界,身影和天空模糊在一起。她呼喊着,从远处跑过来,越来越近……声音被风吹散了,像隔着厚重的玻璃幕墙,什么也听不清。看着她的影子,眼前的世界越发暗淡,终于黑了下来。这些梦还有很多,虽然有时很模糊,但每次感受却都像真的一般。
我一定要知道你是谁……
思维越陷越深,徘徊中逐渐发觉了丝丝光亮,宛若一朵记忆深处摇曳的青莲。远远望着,西门硕终于明白自己找到了,第一个梦是犹如现实般的真切。可是,他在回忆里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他顿感焦急,不停向那朵青莲呼喊着……虽然竭尽全力,但是声音沉入了黑暗,青莲依然在微弱的光亮中摇曳着。西门硕绝望了,他想知道一切为了什么,却什么也不知道。无可奈何,只好萎靡地望着那朵青莲。心想着,你到底是谁呢?
忽然,青莲静静绽开。你的名字叫西门硕……还是那个声音。话音落下,一片寂静,黑暗里再也没有任何回忆了。西门硕恍然觉得此时此刻好熟悉,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接着一阵睡意袭来,身子摇晃着倒了下去。半梦半醒间,他一动不动躺在黑暗中回味,烦躁的情绪不见了,心里平静下来。生命只不过是一段旅程。西门硕一路走来终于停下了疲惫的脚步,孤独地闭上眼睛。他想着,是她一直指引着自己……她的声音,真好听……
一片白光隔着眼皮在瞳孔绽开,像梦中白色的雾一般,瞬间炸碎黑幕把西门硕推入了另一个没有时间和维度的世界里。
太阳越升越高,眼看接近中午。下去的人了无音讯,上面的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自觉分散成两排隔着铁门对面坐着,沉默不语。好长时间里没人说话,气氛搞得比天气还难熬。过了好久,终于树上一只蝉沙哑着声音叫起来,紧接着无数只蝉跟着一起叫。闫豆豆抱着膝盖,抬头望着那些枝叶,绿葱葱的树叶一层挨着一层,生机勃勃地舞动着身姿。蝉就于藏其中,肆无忌惮地说着、唱着下面人听不懂的调子。常薇薇也跟着抬头,看得满眼全是绿叶斑驳。有的蝉一声接声地叫,有高低起伏,淡入淡出;有的是一个声调一直响,不转弯,不喘气,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好像午夜的鬼来催命一样。两种声音融合在一起,像海浪一阵一阵连绵不绝涌来,喧嚣中也不知它们是喜欢还是讨厌这个夏天。闫豆豆摇摇头对树上的蝉说,这天气不喜欢有什么用,又闷又热就是你们的命啊!秋天凉快,你们等得到吗?地下蛰伏好多年,树上才活几十天,叫吧,叫吧!也不知你们图什么。常薇薇在树上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一只,就问闫豆豆,你觉得它们是在说话吗?此时,无聊的刘嘉瑶抢先回答,说它们是在求偶,生物老师讲过的。闫豆豆说,瑶姐你脑子里能有点别的事儿不?刘嘉瑶不服气,说本来就是,雄的会叫,雌的不会,它们用叫声吸引雌性。这是生命的本性,你懂不懂?像美丽的孔雀开屏一样,完全是两情相悦的激情!常薇薇说,为什么雌的不会叫?为什么雄性动物那么优秀,雌的反而其貌不扬?为什么到了男人时,他们却只喜欢漂亮女人,这不公平……刘嘉瑶甩了甩头发说,我觉得挺公平的!赵飞说,拉倒吧!孔雀开屏正面看是美,有个屁用,背面看就一个屁眼。刘嘉瑶手一指赵飞说,闭嘴!
不远处黑洞洞的门像一张怪物的大嘴,如果没有这扇敞开的洞门,此地此景也算别有一番韵味。闫豆豆指着里面说,咱们不下去,万一有什么意外,说起来不好吧?赵飞一手捂着大腿激动地站起来,连连摆手说,不是不好,是很好,非常好,天下第一好!你想想看,下去的那几个人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们都不是一般人,他们是神仙!咱们是凡夫俗子,和他们待久了是有生命危险的。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既然他们愿意下去岂不更好,又不是咱们让下去的。那古人可是曰过,不嘬死,就不会死。
赵飞在两排人中间一瘸一拐来回溜达,散碎的光点落在胳膊上,瞬间便感到一阵灼热袭来。闫豆豆走到生锈的铁门边对赵飞说,咱们还是下去找找他们吧!赵飞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站在门口,看见门背面一层红色的铁锈都爆了皮,变出无数鼓包,一个个,一层层,一排排,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看的他头皮发麻,脖子后面跟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又走到里面的洞口前,盯着黑漆漆的楼梯。
洞内灰暗的毫无生气。楼梯一层层矮下去往地下延伸,逐渐昏暗,消失,仿佛下面有一道黑色的幕布遮挡住了视线。头顶悬着的水滴在冷风中摇摇欲坠,颤抖着一点一点聚集,时不时就会突然坠落,让人心里一惊。看赵飞站在里面,闫豆豆、常薇薇和戴岱相互拉着手也跟进来。不知怎么的,刚跨进门,心就紧缩成一团。感觉一步之遥,便是踏进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面的冷风扑面而来,普通人待一会就不由自主地想要退到外面。常薇薇回头看见阳光在门口形成了一道黑白分明的界限,似乎是在不停召唤着里面的人。外面耀眼明亮,茂盛的树叶把光细碎分割,像铺在地面的花地毯。刘嘉瑶和林思懿并排站在不远处的阴凉里,像两朵惊艳盛开的花。
地下面还是不去的好,阴气太重,弄不好就要把命丢了。赵飞的话把周围人的目光拉了回来。我不是吓唬你们,刚才有条流浪狗到了门口掉头就跑了,说明这个地方绝对不宜久留。如果只有三四个人,就算给我十个胆子也不会下去。闫豆豆摇摇头说,不明白,阴气,中邪啥的到底是什么。赵飞阴沉地说,不见天日的罪恶和怨念,不只是活着的人才有。也不会因为人死了而消失……听了赵飞说完,大伙都安静了,半天没人吭声。她们挤在洞口抻着脖子往下看,瞅瞅下面再看看旁边的人,也不知能看出什么。只有赵飞抱着胳膊站在中间,闭着眼睛,表情平静。
突然,一声惨叫。
赵飞腾空而起,身子一扑掉了下去,吓得其他人惊叫着连滚带爬退到外面,瞪眼盯着洞口。过了一会,下面传来了赵飞的声音,他说,你们大爷的,谁推得我!
在防空洞另一端,西门硕猛睁开眼。他用手挡住那道白光,挣扎着坐起来,发现王馨芮正用手电照着自己。见西门硕醒了,王馨芮一溜小跑过来问他,说你躺地上做什么?西门硕随口说,没事,我睡着了。
看着他那副样子,王馨芮气得狠狠踢了一脚,说睡着了?我去,你心也太大了吧!黑灯瞎火的地方不要开这种玩笑好吗?我一会还仗着你打妖怪呢!她弯腰一把揪住西门硕,你一躺了之,万一周围蹦出个妖怪,我岂不白白被吃掉了!说完把西门硕往外一推,虽然你是个精神病,不正常,但这里黑咕隆咚的,拜托,好歹也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好不好!
西门硕还有点蒙,王馨芮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两眼发直地看着她。王馨芮手电一翻照着自己的脸,阴森森地说,喂,过来!给你看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