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羡手中的画笔微微一颤,原本线条流畅的袖袍上落下了一个小黑点,显得十分碍眼。
倒是可惜她画了这么久。
“怎么了?”皇帝微微蹙眉,语声低沉。
“奴婢也不清楚,是贞贵姬身边的白瑜亲自过来的,说贵姬娘娘用完膳之后就突然不好了,像是……像是中毒了!”
中毒。又是中毒。
柔婉仪钩吻一事尚未查出真凶,竟又有一个嫔御中毒。
皇帝眸色暗暗,看不出在想些什么。顾云羡站到他身旁,“陛下快过去看看吧,臣妾陪陛下一起。”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陛下赶紧先下道旨意,命尚药局的侍御医去合袭宫诊治。没有圣旨,贞贵姬那边是肯定请不动侍御医的。”
同历朝历代一样,大晋宫廷的医师也分多个等级。太医署之外设有女医院,选择宫女为女医,由太医署的各科博士教授五年出师,多为宫女宦官看病,级别最低。太医署的医师官职有高有低,各有擅长的领域,视不同的病情针对性出诊。但级别最高的当属尚药局的四位侍御医。他们是大晋最顶尖的杏林国手,身份比掌管太医署的太医令还要高,没有帝后的旨意,绝不会进宫给妃嫔看病。
皇帝颔首,“吕川,去尚药局传朕的口令,命今夜值班的御医即刻前往合袭宫。”
吕川领命去了,顾云羡扬声道:“采葭,吩咐宫人备辇;阿瓷,去把本宫和陛下的大氅拿来。”
阿瓷取来大氅,顾云羡将皇帝的披到他身上,安抚道:“陛下别着急,既然是白瑜亲自过来,想必情况不会有多严重。上回柔妹妹那般凶险,最终不是也安好无恙吗?”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没有说话。
皇帝和元贵姬的轿辇抵达合袭宫时,已经有不少嫔御闻讯赶来。
毓淑仪率先迎出来,跪地行礼:“臣妾参加陛下,陛下大安。”
顾云羡立在皇帝身后,敏锐地接收到毓淑仪朝她递过来的视线,心中明白她的想法。
她是在询问自己,这件事和她有没有关系。
移开视线,她只做不知,跟着皇帝朝成安殿走去。
殿内的情形一如上次柔婉仪中毒,只是这回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换成了贞贵姬。皇帝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回过头,“娘娘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太医说已无生命危险。”
“她昏迷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宫娥答道,“用完膳后娘娘就呕吐不止,然后……就昏厥到现在。”
右手慢慢收拢,握紧成拳,他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张太医,“说吧,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张太医连忙跪下,道:“启禀陛下,贞贵姬会如此是因为服用了甘草和鲤鱼,导致中毒。”
“甘草和鲤鱼?”
“是。甘草和鲤鱼乃是相克的食物,分开吃没有问题,但若一起食用,则会引起中毒,严重时甚至危及性命!”张太医重重地磕了个头,“臣已检查过贞贵姬的晚膳,那道红焖鲤鱼中确实混入了甘草!”
皇帝不语,明充仪抚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也不知这成安殿的掌馔是怎么做事的,这样的菜也敢端上来!真教臣妾后怕。”眉头紧蹙,“宫里的掌馔难道没经过教导,不知道有些食物是相克的吗?”
一旁的柳尚宫回道:“所有的掌馔在前往各宫任职之前,都经司膳悉心教导过,这些相克的食物也在学习内容之中。”
明充仪挑眉,“那也就是说,这道加了甘草的红焖鲤鱼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顿了顿,“那这下毒的人选的法子倒是巧妙。银针试不出食物相克产生的毒,也就难以发现菜里有问题。”
一旁的宫娥闻言面有难色,吞吞吐吐似有什么话要说。
明充仪见状黛眉一挑,“怎么了?有话便说!”
宫娥吓得一颤,忙磕头道:“禀充仪娘娘,这道菜不是成安殿的掌馔做的,是……是……。”
“是什么?”
“是薄徽娥亲手做的!”
明充仪一愣,“你说,是永桦宫娴思阁的薄徽娥亲手做的?”
“是……。”宫娥深吸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因为这一个月来,薄徽娥经常来合袭宫看望如芳华,也就会来成安殿问安。娘娘与徽娥娘子聊过几次之后,觉得很是投缘,便时常留她用膳。今天也是如此。然而半下午的时候,徽娥娘子突然提议,说她在家中时便喜下厨,鱼做得极好,希望能亲自为娘娘做一次,以谢娘娘的一番垂爱。娘娘感动她的心意,很高兴地答应了,可谁知……。”
后面的话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了。
众人循着宫娥的视线望去,这才发觉薄徽娥居然面色惨白地跪在角落里。他们进来时都关注着贞贵姬,不曾注意到这边。即使有人发觉了,也没功夫去关心这个连一次都不曾被召幸的小角色。
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薄徽娥身上,她身子颤了颤,面色越发惨白,双眼直视这地面,似乎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惊吓。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皇帝看着她慢吞吞道。
薄徽娥唇瓣发颤,良久深吸口气,“臣妾无话可说。”
众人哗然!
这、这居然就认罪了?
其实宫娥的话一出,大家心中都是存了几分疑惑的。只因大家觉得,薄徽娥就算当真想要谋害贞贵姬,也不该选择这么愚蠢的方式。
在自己亲手做的食物里下毒,再当面呈给她,简直是同归于尽的搞法。
若不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谁会这么疯狂?
皇帝闻言仔细地打量了她一通,微笑起来,“这么说来,你应当很恨贞贵姬了。能告诉朕原因吗?”
薄徽娥身子还在不停发颤,如风中秋叶般惹人怜惜。她头埋得低低的,并不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是一味道:“臣妾有罪。”
“不说?”皇帝挑眉,看向一旁的如芳华,“你是她二姐,兴许你会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
如芳华吓得跪倒在地,“臣妾不知!薄徽娥的所作所为与臣妾半分关系也无!”
“哦?可你们不是姐妹么,她的事情你会不知?”
“她才不是臣妾的妹妹!”如芳华急切道,“不过是个庶出的贱婢,臣妾和她从来就不亲近,她的事又怎么会知道?”
皇帝神情微变,盯着如芳华半晌,轻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朕明白了。”转头看向薄徽娥,“朕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什么要说的?”
薄徽娥怔怔地看着如芳华,对方低着头,根本不敢与她视线接触,仿佛怕沾上什么可怕的瘟疫。
许久,她苦笑一声,眼神中无限悲凄。
重重地磕了个头,她一字一句道:“臣妾罪大恶极,请陛下赐死臣妾吧。”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片刻,“你就这么想死?”淡淡一笑,“可朕却不想杀你。”
转头吩咐,“把她带下去看好了,不得有任何闪失。”
宦官上前,想扣住薄徽娥的手把她带出去,却被避开了。她慢慢起身,伸手整理了自己的裳服,脚步平稳地朝外面走去。
倒还是个性子倔强的。
几乎同时,吕川带着侍御医进来。皇帝给他让出位置,吩咐道:“仔细诊治,务必要让娘娘快些醒来。”抬头对其余人道,“行了,这边也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毓淑仪和明充仪等人互相对视一眼,行礼告退。
众人都走了之后,皇帝缓步出了成安殿,顾云羡跟着他身边。今夜月色甚好,如水般流泻,在衣服上都镀上一层柔光。皇帝微仰起头,看着圆月沉默不语。
许久,他慢慢道:“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顾云羡抿唇,“陛下指的是哪方面?”
“你明白朕的意思。”
顾云羡深吸口气,“臣妾觉得,此事大有隐情。甘草应该不是薄徽娥放的。”
他转头,似乎惊讶于她的直白,“你为何这么认为?”
“臣妾会这样认为,主要有两个理由。一则,和大家一样,臣妾觉得就算薄徽娥要谋害贞贵姬,也不应该选这种办法,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事情一出,她绝对逃不脱干系,而且鲤鱼加甘草的毒性实在有限,不一定能害死贞贵姬。如果她真打算同归于尽,完全可以选择更保险的方式。”
见皇帝但听不语,她继续道:“另一方面,臣妾觉得她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没有理由吗?”皇帝笑起来,“云娘,后宫里的流言,朕虽然不关心,却并不是一无所知。”
顾云羡看着她。
“宫内一度流传,说是阿姝害死的瑾娘。也许薄徽娥听信了这个传言,觉得阿姝是她的杀姐仇人,这才铤而走险?”
“陛下说的也有道理。但臣妾总觉得,薄徽娥与薄宝林,关系应当好不到这个程度……。”顾云羡道,“从今夜如芳华对她的态度来看,薄徽娥这个庶出女儿在家中,很是没有地位。她会为了一个不那么要好的嫡姐,什么都不顾?”
“陛下,陛下!奴婢有话要说!陛下!”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皇帝眉头一蹙。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宫娥站在不远处,正努力挣脱侍卫的钳制。
“怎么回事?”
“回陛下,是薄徽娥的贴身侍女,说有要事启奏。”吕川道。
皇帝略一沉吟,“让她过来。”
侍卫松手,宫娥三步跑到他们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一壁磕头一壁道:“陛下明鉴!元贵姬娘娘明鉴!我家娘子是冤枉的!”
“冤枉的?”顾云羡道,“你且慢慢说来,若所言属实,陛下自会秉公办理。”
“是!”宫娥抽噎道,“奴婢明珠,是薄徽娥带进宫的家生侍女,打小服侍在娘子身边。奴婢清楚娘子的性子,她从来就安分守己、与人为善,绝不会去害贞贵姬娘娘!”
“那今晚的事情怎么解释?”
“那道菜确实是娘子亲手做的,只因娘子入宫以来,未蒙圣宠,宫中众人对她也爱理不理的,唯有贞贵姬不弃鄙贱,还肯与她谈天说笑。娘子心中感激,无以为报,才决定亲自下厨做一道菜。娘子对贵姬娘娘只有感激,绝对没有害她的理由。”
“可太医确实在那道红焖鲤鱼里发现了甘草。你不会告诉本宫,你家娘子不知道鲤鱼不能与甘草混用吧?”
明珠闻言摇摇头,“娘子自小爱看医术,自然知道这个。这件事还是娘子告诉如芳华的……。”
“如芳华?”顾云羡蹙眉。
“是……从前还在府中时,有一次做菜的厨子不知道这个禁忌,在鲤鱼中加了甘草,差点酿成大祸。还好小姐及时发现,这才救了大家。如芳华当时吓得不轻,自此便一直记住了这个。”
顾云羡眸色微变,“慢着,你一直提如芳华,难道是想告诉本宫……。”
明珠深吸口气,再次磕了一个响头,“是!鲤鱼中的甘草不是娘子加的。如果奴婢没猜错,应该是如芳华派人趁娘子不备,加进去的!”
顾云羡倒抽一口凉气,迟疑地看着皇帝。对方仍是片刻前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奴婢……奴婢没有证据。”看到顾云羡的身前,连忙补充道,“但奴婢知道,如果有一个人能让小姐舍命去维护,那就只能是她的姐姐了!而且只有如芳华才有这么做的理由!”
“此话怎讲?”
“娘娘有所不知,如芳华与薄宝林自小姐妹情深,薄宝林入宫之后,如芳华也一直牵挂着长姐。本以为等到永嘉四年的大选之后,她便能入宫和姐姐团聚,谁知薄宝林却……如芳华入宫之后听信了流言,认定是贞贵姬害死了薄宝林,曾多次当着娘子的面怒骂贵姬,还说早晚要为长姐报仇。我家娘子却不信这些无稽之谈,说宫中流言最爱混淆黑白,不要轻信。她曾试着为贵姬娘娘辩解,奈何如芳华根本听不进去。”明珠道,“最近因为贵姬娘娘与我家娘子走动频繁,如芳华发了好大的火,有一次还直接拿着杯子朝娘子砸过去。她骂娘子是叛徒,居然和杀姐凶手狼狈为奸。娘子百口莫辩,只能尽量避开她,减少冲突。”
明珠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哽咽,似乎悲痛难抑,“可谁知,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躲避祸端。今晚的事情依奴婢看,根本是如芳华的一箭双雕之计。既可以害了贞贵姬,还可以嫁祸给我家娘子,一举两得。可怜我家娘子还顾念着姐妹情分,不愿意指证二姐,竟想代她赴死!”
她说完便稽首拜倒,不再说话,只是流泪。
顾云羡慢慢转头,看向皇帝,“陛下,您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皇帝活动了下脖子,口气慵懒,“能怎么办?”眼神冷漠,“查。给朕仔细查。”
贞贵姬中毒一事在第二日一大早便发生了绝地大逆转。
吕川亲自带人审问了娴思阁和翠云轩的宫人,最终迫使翠云轩的一名宫人供认,是她趁人不备,在薄徽娥的菜中混入了甘草末。
皇帝下朝后亲自去了翠云轩。如芳华面对铁证,犹自不认,口口声声都说自己冤枉。
“陛下,不是臣妾做的!臣妾承认心中怨恨景氏,但臣妾没有害她!”她泣不成声,“臣妾才刚刚入宫,连人都不认识几个,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
“噢?”皇帝蹲下身子,捏住她的下巴与她对视,“你的意思是,即使这一次不是你做的,等你站稳了脚跟,还是会对朕的爱妃下毒手?”
如芳华吓得面色惨白,“不,不是!臣妾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您误会了!”
“罢了,朕也没兴致再与你纠缠。”收回手,他眼神冷漠地看着如芳华,“也不知你父亲是怎么回事,竟接连生出两个如此不晓事的女儿!当真是家门不幸!”
如芳华被这样冷厉的斥责吓得呆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转头看向毓淑仪和顾云羡,“按宫规,这样的罪行应当如何处置?”
毓淑仪斟酌道:“毒害宫嫔,理应赐死。”
如芳华身子一软,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
皇帝蹙眉思索片刻,“算了,看着薄将军的份上,留她一条命。打入永巷,永不赦出。”
永巷,内廷西北部一条狭长的小巷,专门用来关押犯了错的宫人。
那是比冷宫还要可怕的地方。
这个女人,数日前还曾与他恩爱欢好,是他的新宠。可是转眼就被他弃若敝履。如果不是因为父亲,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顾云羡心头一寒,强自镇定道:“诺,臣妾会吩咐下去。”
皇帝转身出了翠云轩,不顾身后如芳华绝望的哭泣声。
景馥姝在午膳时分醒转过来,惊讶地发现身旁站着的竟不是她的侍女,而是……顾云羡?
“你醒了?”顾云羡微笑道,“陛下还有要事要处理,不能在这里守着你,我便自请过来替他照顾妹妹了。”
她慢慢道:“白瑜呢?”
“她昨儿一夜没睡,我让她去歇着了。”顾云羡一壁说话一壁坐到了榻沿,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倒是不乐意走,好说歹说劝了好一会儿,最后我佯装要生气了,她才无奈地离开了。你是没看到她当时的神情,好像怕我会趁着身旁无人,掐死你一般。”
最后五个字说得又轻又软,仿佛情人间的私语。
景馥姝脊梁骨陡然感到一阵寒意。
她敏锐地发觉,今日的顾云羡有些不同寻常。她的眼神太奇怪,让她本能地想要躲避。
撑起身子,想往旁边挪一点,可双手却没有一丝力气。
顾云羡注意到她的动作,笑意更深,“你刚醒过来,别乱动。想要什么便告诉我,我帮你。”
景馥姝冷冷地瞅着她。
“哦,看来你并不想要什么。”顾云羡一脸了然,“那你方才的动作是为什么?”
作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她慢吞吞道:“难不成我说对了?不仅白瑜这么怀疑,你也担心?”双手慢慢上移,最终落到她细白的脖颈上,“担心我会就这么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