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一路前行,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人家当然不知道他们是父女,因为石坤天看来,最多也只不过才三十多岁,他长身玉立,脸上虽带着一种淡黄之色,但在神色和举止中,却十足地流露出一种男子成熟的风度。
这情形当然是十分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原来石坤天不愿意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和面目,是以用易容之术掩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女儿虽然看得出来,别人却又怎么看得出来呢?
是以,迎面走来的人们,虽然其中有几个是他当年所认识的,但人家可已不再认识他了。
石慧笑问道:“爸爸,你是不是想妈妈?”
石坤天道:“你可知道她在哪里?”
石慧道:“爸爸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石坤天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心里却有些着急,他和丁伶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一天不在一起,如今骤然离开了这么多日子,这情感老而弥笃的人当然会有些着急了。
蓦然,街的尽头传来一阵极为怪异,但却又异常悦耳的尖声,那是一种近于梵唱,但其中却又一点儿也没有梵唱那种庄严和神圣的意味。
石坤天也不禁被这尖声吸引,目光远远望去,却见街上本来甚为拥挤的人,此刻却两旁分开了,留下当中一条通道。
接着一队红衣人走来,仿佛人丛来了一条火龙,石慧好奇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石坤天摇首未语,他也不知道。
那些人走近了些,却是八个穿着火红袈裟的和尚,手里每人拿着一根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乐器吹奏着,那奇异的乐声便是由此发出。
这八个和尚后面,还有更奇怪的事,原来另有四个僧人,也是穿着火红袈裟,却抬着一个紫檀木的桌子,这四个僧人,身材颇小,看起来不像和尚而像是尼姑,但尼姑却又怎可能与和尚在一起呢?
更奇怪的是,那张檀木桌子上,竟坐着一个黝黑枯瘦的老僧,身上虽也穿着一件火红袈裟,但却露出半个黑得发紫的肩膀来。
这僧人的年纪像是已极大,低首垂眉,脸上千条百线,皱纹密布,那赤露着的一条臂膀上,却套着十余个赤金的手镯,由手腕直到臂头,看起来实在是怪异绝伦。
石慧这一辈子,哪曾见到过如此景象,张着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那枯瘦老僧忽然一睁眼睛,竟和石慧的目光相遇。
石慧蓦然一惊,赶紧低下了头,皆因这枯瘦老僧的眼睛,竟像闪电那么样的明亮和可怕。
但是那枯瘦老僧的目光,却仍然盯着她,她悄悄移动步子,想躲到石坤天背后去,不知怎的,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却对这枯瘦老僧生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怕意。
石坤天也自发觉,剑眉微皱,跨前一步,挡在石慧的前面,哪知那枯瘦老僧却突然一击掌,顿时那些正缓缓前行的僧人却停住了脚,乐声也倏然而止,一条街竟出奇地静寂,原来所有的人都被这些诡秘的僧人所震,没有一个发出声音来。
那枯瘦老僧站了起来,身材竟出奇的高,因为他腿极长,是以坐在那里还不显,可是这一站起来,却像一棵枯树。
人们虽然不敢围过来,但却都在看着,只见他一抬腿,从桌上跨了下来,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脚跨下来竟没有一丝勉强,就像普通人跨下一级楼梯般那么轻易和简单,若不是大家都在注意着他,也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异处。
不识货的人,只是惊异着他的轻功,识货的人却吃惊地暗忖:“这老僧竟已将轻功中登峰造极的凌空虚步练到这种地步了。”
石坤天当然也识货,方自惊异之间,那枯瘦老僧竟走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段并不算近的距离,他竟也是一步跨到的。
枯瘦老僧单掌打着问讯,问石坤天道:“施主请了。”口音是生硬已极的云贵一带的土音,幸好石坤天久走江湖,还听得懂,连忙也抱拳还礼,心里却在奇怪着这老僧的来意。
“施主背后的那位女檀越,慧眼天生,与老衲甚是有缘,老衲想带她回去,皈依我佛,施主想必也是非常高兴吧?”
石坤天一愕,他再也想不到这枯瘦老僧竟会说出这种荒唐之极的话来,面色一沉道:“大师的好意,感激得很,可是她年纪还轻,也不想出家。”口气中已有些不客气的味道。
那枯瘦老僧微微笑道:“那位女檀越想不想出家,施主怎能做主,还是老衲亲自问她了。”
石坤天怒道:“大师说话得清楚些,我佛虽普度众生,却焉有强迫人出家的道理。”
那枯瘦老僧面色亦倏然一沉,冰冷之极地说道:“施主休要不知好歹,别人想做老衲的弟子,老衲还不肯收哩。”
石坤天更怒道:“不识好歹又怎的。”他昔年在武当门中,就以性烈着称,后来遇着丁伶,虽然将他折磨得壮志消磨,但他此刻重出江湖,髀肉复生,不禁又犯了少年的心性。
那枯瘦老僧冷笑一声,道:“想不到老衲仅仅数十年未履中土,中原的武林人物就把老衲忘了,你年纪还轻,回去问问你的师长,天赤尊者的话,从来可有人违抗过没有?”
饶是石坤天胆大,此刻也不免浑身一震。
原来他就是天赤尊者,我怎的这么糊涂,见了这样的排场,还想不到这个人来,若是我早早一溜,万事皆无,如今却怎个了结。天赤尊者以为他年纪还轻,并不知道自己的事,其实天赤尊者三十多年前称雄中原武林的时候,石坤天也有二十岁了,也曾听到过这当世第一魔头的事迹。
原来这天赤尊者本是中国行者游方天竺时,被当地妇人所诱,私通而生,天赤尊者自幼被弃,却得巧遇,习得天竺无上心法--瑜珈秘术,他来到中原后,又习得一身中土武功,以一个身具瑜珈之术的人来学武功,自是事半而功倍。
他在中原一待十余年,这十余年可说是将中原武林搅得天翻地覆,后来不知怎的,突然销声失踪,一别三十余年,石坤天竟然遗忘了他。
石坤天长叹一声,忖道:“此人重来此间,倒的确是武林的大难了。”手腕一紧,原来石慧害怕得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觉得出他女儿的颤抖,心中一顿,忖道:“只是这魔头一定要慧儿做他女弟子,却是为着什么呢?”他不知道这天赤尊者晚年竟习得采补之术,见了石慧的资质,怎能放过?
天赤尊者缓缓道:“施主考虑了这么久,应该想清楚了吧?”
石坤天眉心几乎皱到一处,想不出一句适当的措词来回答他的话,天赤尊者面色又是一沉,忽然背后一人冷冷道:“人家不当和尚,你要怎么样?”声音低沉而沙哑。
天赤尊者脸色一变,脚步未动,却倏然转了身,街上人群知道又有热闹好看,但这次大家却站得远远的,不敢走得太近,“天赤尊者”四字大多半虽都没有听到,但见了这种阵仗,大家已在心寒了。
石慧见了那在天赤尊者背后冷语的人,高兴地发出一阵欢呼,石坤天虽然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凭着她那份来到天赤尊者身后,竟连面对着天赤尊者的目光却未曾发觉的身手,已经知道来人必非等闲了,他暗忖:“此地真是异人毕集,自己在武学上虽然自问已有相当精纯的功夫,可是和这般人一比,可就显出自己还是差着一些。”心里不禁微微有些难受。
他心里难受,天赤尊者也未必痛快,这些年来他静极思动,想在中原武林里再创一番事业,因此他听了消息后,也赶到这里来,满想凭着自己的身手,将中原武林人士全比下去。
哪知他一来就碰了个软钉子,人家来到他背后,若是不出声的话,他现在还未必知道,这人的武功,可想而知。
他注意地打量着那人,又不禁暗暗叫声惭愧,暗忖:“这些年来中原武林竟是人材辈出,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子,居然已有了如此身手。”原来这人就是白羽双剑中的冯碧,她驻颜有术,使人看来她最多只有二三十岁,绝不会想到她已是五十左右的老妇了。
围观着的武林豪士,十个里面可说有十个不认得冯碧,看了她这种装束打扮不伦不类的样子,自然难免在心里猜测她的来路,只有石慧认识她,也知道她的武功,心里自然高兴得很。
天赤尊者冷眼望了她半晌,冷然道:“这位女檀越好一身轻功,可是你若凭着这点轻功就敢来管老衲的事,就有些做梦了。”
他一生骄狂,自以为话已经说得不算不客气了,哪知人家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仍带着一脸鄙夷的笑容在望着他。
天赤尊者走前两步,他身材特高,冯碧和他一比,只齐到他胸部,可是她仍然抬起头望着他,根本没有将这么大一个人放在眼里,石坤天心里也不禁觉得奇怪,忖道:“这女子究竟是何来路,居然将天赤尊者都看成假的一样。”须知天赤尊者的威名,震慑武林垂数十年,就在一向颇为自负的石坤天心目中,仍然有着极高的地位,石慧心里却笃定得很,这一来是因为她年纪尚轻,根本不知道天赤尊者的武功深浅,再者也是因为她对冯碧的武功极为信任之故。
冯碧上上下下将天赤尊者看了一遍,然后嗤之以鼻地一笑,向旁边走了一步,对石慧笑问道:“你好吗?”眼里像是全然没有天赤尊者存在一样,轻视可谓已达极点。
石慧也笑道:“很好。”
冯碧又道:“你的那个年轻人呢?”
石慧脸一红,心里有些害羞,也有些难受,白非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道。
天赤尊者几乎气炸了肺,数十年来,谁听了天赤尊者的名头不是悚然而惊的,此次他虽然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好意思暴怒起来,但面目已然大变,只是他面色太黑,人家并不容易看出来而已。
他努力地将自己的怒火压下去,故意做出一派宗主身份的样子说道:“老衲是个出家人,本不愿多惹是非,但那个女娃资质太佳,又有慧根,若不让她皈依我佛,实是可惜。”他心里已开始有了些顾忌,是以话也讲得越发客气,其实他倒并不是怕事,这种顾忌只是到了他这种年龄的人所必有的现象罢了。
哪知冯碧仍带着满脸笑容望着石慧,对他的话像是仍然没有听到,石坤天心里也在奇怪:“这女子怎的如此做法?”
这时虽然没有动手的迹象,但气氛却已紧张得很,围观着的人有的根本听不见,有的却是不懂天赤尊者的话,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赤尊者虽然气愤已极,但他可不能在大街上和人动手,但如说这样一走,他自己却如何下台,他忽又微一击掌,那八个拿着乐器的僧人又吹奏了起来,这番他们奏出的乐声,更为奇异,令人听了有一种像是极不舒服,却又极为舒服的感觉。
天赤尊者长臂一伸,将披在肩上的一块红绸扯了下来,嘶的一声,那块红布竟被他撕成两半,他双手各持其一,目光却紧盯着石慧。
石慧乍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已浑身一震,极力地想避开,哪知天赤尊者的目光里却像有一种吸力,石慧想避也避不开。
渐渐,石慧眼中竟觉得那被撕成两半的红布又合二为一,心神也开始糊涂起来,脑中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天赤尊者将手中的两块红布向地上一掷,回头就走,石慧竟也像是着了魔似的,跟在他后面,石坤天大急,忖道:“慧儿这是怎么回事?”侧脸一看冯碧,却见她脸上也是带着一种不解的神情。
天赤尊者这次走得极慢,石慧却也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石坤天在听了那种乐声之后,神智虽也有些迷糊,但他到底内功已有相当造诣,还能守住心神,此刻见了石慧这种神情,他惶恐之下,纵身一掠,又挡在石慧前面。
石慧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似的,一步步朝他身前走去,石坤天低喝道:“慧儿!你这是怎么啦?”手一伸,拉着了石慧的膀子。
哪知石慧手一抡,竟将他的手挣脱了,石坤天虎口有些发麻,不知道石慧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冯碧见了,心中亦大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目光四扫,围观的人个个脸上都有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她心中蓦然一凛。
这时那天赤尊者已走到那紫檀木桌旁,那四个僧人身形微微扭动着,缓缓将桌子放了下来,这四个僧人扭动身形时,竟带着一种说不出其意味来的韵律,使人看了,心里不由加速了跳动。
突然,冯碧脚步一错,掠到石慧身旁,一把抄起了她,动作迅速惊人,快得好像仅是人们心中的念头一闪,在天赤尊者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以前,她已一掠数丈,如惊天之轻虹,倏然而去。
石坤天来不及思索,身形一弓,飕地,也跟了去,天赤尊者回过头,含着一个难测的笑容,低语道:“你跑得了?”
原来天赤尊者刚才所施的,正是摄心之法,这和现代的催眠术极为相近,只是离奇或更甚之。这种摄心法在中原武林中,可说无人会用,冯碧精神虽因受了刺激,有时会有些不正常,但她这些年来,际遇甚奇,猛然却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此她动念之中,就将石慧掠走,因为她知道此时石慧的神志,已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天赤尊者叫她做任何事,她都会毫不考虑地去做的。
白羽双剑久已享名武林,竟被天下豪杰,尊为武林中的三鼎甲,其武功不问可知,何况冯碧这些年来另有奇遇呢!
但是她却在她后来所遇的奇人之前,发了重誓,此生再也不许和任何男子说话,若说了话,那她若不将那男子亲手杀死,便须自毁她千辛万苦习得的驻颜之术,那么,她就等于自毁武功,因为这种驻颜之术,本是一种极为深妙的内功,若此功一失,那么她自身的功力便得毁去十中之七八。
因此她绝不对天赤尊者说话,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杀死他,而且她自忖武功,没有能力杀死名满天下的天赤尊者。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得一走了之,她昔年因着一件误会,深受刺激,因此她才会发下如此重誓,心性也变得极为诡异,但是她与生自来的天性,却仍未完全磨灭,因此她对人们,仍有着一份爱心,这当然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对石慧那么好的原因。
她低头望了望那被她横抱在肋下的石慧的脸庞,见她满脸痴呆,身躯不安地扭动着,力道大得出奇,若抱着她的不是冯碧,此刻怕早已把持不住,冯碧心里暗暗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虽然识得这摄心术,却没有办法解得。
她长叹了口气,低头一瞧,看见前面像是有一个极为庞大的沙丘,再四下一打量,四野寂寂,没有半处人家。
这时她心有些乱,不知该将石慧放到哪里,总不能带着她到处跑呀,何况石慧此刻神志未清呢,于是她疾掠而来,像是两胁生翼般,飘了起来,想在那沙丘上先将石慧安顿下来再说。
那时她方自纵身而上,眼角却突然瞥见那沙丘仅是一堵围墙,里面竟是空的,原来她无意间竟闯到司马之他们的居处了。
这时她本是前进之势,若换了任何人势必要落下去不可,但她右臂用力,将石慧横着的身躯一摆,人也借着这一摆之力,飘然在土墙上,看起来,竟丝毫没有勉强之处。
须知这种在前力已发、后力未出,旧力将竭、新力未起的时刻内,突然收势、转势,是武学中最难达到的一个阶段。
此刻时方近午,土墙的阴影下站着一人,却又是那聋哑老人,见了她这种身形脸上亦满是惊奇之色,突然看到冯碧俯首下望,他微一作势全身骨节起了一阵极为轻微的声响,身躯竟也随着这阵声响暴缩,原来本已不甚高的身材,此刻一缩,看起来竟不满三尺,躲在阴影里,根本看不出来,原来这聋哑老人,是深藏不露的奇士,竟将内家易筋经中的缩骨之法,练到这种地步了。
冯碧俯首下望,土墙下竟有屋宇,这也是她颇感惊异的,她微皱了皱眉,玉手轻伸,点在石慧左肩的肩贞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