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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决战之夜(1)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人呢?

人已将流血。

月无血,人有。

从这个地方看,月光绝对没有灯光灿烂,各式各样的花灯排满在街道上每一个可以悬挂灯笼的地方,使得这个本来应该很安详平静的团圆佳节,看起来竟好像变得有点像是金吾不禁的上元狂欢夜。

这个本来已死寂无人的边陲小镇,看起来也变得好像有点像是灯火如昼的元夜花市。

遗憾的是,街道上只有灯,没有人。

人在楼头。

四海楼就在这条街道的中枢地段上,就好像是这个小镇的心脏。控制着这个地方呼吸的节奏和血脉的流通,这里每个人都以它为荣。

铁大老板端坐高楼,目光如鹰鹫,样子看起来却如虎豹,正在渴望着痛饮仇敌的血。

有很多人正列队在他面前通报。

“兵刃检修清点完毕。”

“灯笼蜡烛油料补充完毕。”

“人员清点完毕,无缺漏、无病患、无醉酒、无走失、无脱岗。”

“街道清除完毕,无积水、无障碍!”

每一件事都安排妥当了,却没有一个人提过暗卡中的丝。

那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那二十九个随时都在准备殉死的丝士外,只有老板自己和丝路知道这个秘密,就算还有别人知道,那个人现在也没法子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没有嘴的人,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没有脑袋的人,怎么会有嘴?

铁大爷和丝路先生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可是也很镇静从容。

对于这一战,他们好像一直都很有把握。

名动天下的江南慕容,盲而不盲的柳明秋,在他们眼中看来,好像只不过是两只飞蛾而已。

他们早已燃起了灯,等着飞蛾来扑火。

远处有光芒一闪,仿佛有流星陨落,一个人身轻如燕,凌空一掠,自黑暗中掠入灯火辉煌处,再一掠,就穿窗入高楼。

他看起来像是个孩子,可是年纪已经有三十六七,他看起来像是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可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胡子。

因为他是个侏儒。天生就是个侏儒。只不过他这个侏儒和别的侏儒有几点不同而已。

他就姓朱,名字就叫作朱儒。

他娶了老婆。

他的妻子叫马佳佳,容貌佳,家世佳,风度佳,修饰佳,服装佳,是江湖中有名的佳人。

她的身材尤其是值得赞美的,长腿、耸胸、高腰,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绝对找不出一点缺点来。

马佳佳身高七尺一寸,比她的老公朱先生恰巧高了一倍。

就凭这一点,朱先生就已经可以自傲的。

更令他自傲的是,江湖中人羡慕他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轻功。

他自信他的轻功在江湖中至少也可以排名第八。

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落地时就落在铁大爷身侧。

他凌空飞掠,穿窗而入,他的脚尖落地时,他的嘴就在大爷的耳边。

铁大爷居然端坐不动,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而且一来就在他身侧耳边。

朱儒施展轻功时,“落点”之准,一向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就算他跃起凌空翻了十八个筋斗后,他的落足点,还是会落在他刚刚跃起时那个地方,甚至连脚印都可以完全吻合。就像是相恋中情人的嘴一样,密密吻合,毫厘不差。

所以大老板只淡淡地问:“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好。”朱儒说:“就好像大老板预料中一样,该来的差不多全都来了。”

“差不多?”大老板说:“差不多是差多少?”

“只差一个。”

“谁?”

“柳明秋。”朱儒说:“这个不瞎的瞎子本来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可是最近却忽然投靠了江南慕容。”

“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朱儒说:“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今天居然没有来。”

铁大爷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太有兴趣,他觉得有兴趣的问题是:“不该来的人来了几个?”

“谁?”

“一个用蓝巾蒙着脸,穿着一件直统统的蓝布袍,看来仿佛很神秘的女人。”朱儒说:“慕容是坐着一顶小轿来的,这个女人一直都跟在小轿边。”

铁大老板皱起了眉,丝路先生也皱起了眉,忽然问朱儒:“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他问朱儒:“你非但看不见她的脸,连她的身材都看不见,你怎么能确定她一定是个女人?”

这个问题是非常尖锐的,而且非常确实,朱儒的回答也同样实际。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热了起来,全身上下忽然间就热起来了。”朱儒说:“她全身上下我全都看不见,可是我那时候的感觉,居然比看见七八十个赤裸裸的漂亮小姑娘还冲动。”

这种感觉是很难解释的。朱儒只能说:“她每走一步路,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尤其是她的眼神。”朱儒叹息:“她的眼睛里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随时都可以一下子就把你的魂抓走。”

他解释得不能算顶好,可是大爷和丝先生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天生的尤物就像是把锥子,不管你把她藏在个什么样的袋子里,她都一样可以把袋子穿透。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朱儒说:“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慕容的女人,她一直都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能够让这么样一个女人跟在身边寸步不离的男人,当然是非常突出的。

“这一代的慕容是个什么样的人?”铁大老板问朱儒,“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就很难说了。”朱儒在犹疑。

他的观察力一向很敏锐,而且很会说话,要形容一个非常突出的人,应该很容易。

“这个慕容,好像跟上几代慕容都不同。”朱儒说:“表面看来,他也跟别的慕容没什么两样,也是一副自命儒雅,高高在上的样子,脸上也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个死人。”

“不是死人,”铁大爷冷冷插口:“是贵族。”

“贵族?”

“他们常常说,只有最高贵的人,才会有这种脸色,不但要苍白得全无血色,而且更白得发蓝。”铁大爷冷笑:“因为他们这种人,通常都不需要在阳光下流血流汗的。”

他不是这种人,他是从汗血中崛起的,他的脸色如古铜,所以他在说起这种人的时候,口气中总是会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蔑和讥诮。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有多大的财势,也换不到这种脸色。因为他只有“现在”和“未来”,却没有“过去”。

——的过去是不能提起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些温暖美好的回忆,在他逐渐老去时,怎么能度过寒冷寂寞的冬天?

朱儒终于明白大爷的意思。

“可是这一代的这一个慕容,却绝不是这种自我陶醉的人。”

“哦?”

“这个慕容外表看起来虽然跟他们一样,可是……”朱儒经过一段思考后,才选择出他认为最恰当的形容:“可是在他这个躯壳下,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隐藏在里面。”

“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他外表完全相反的人。”朱儒说:“一个又卑鄙,又下流,又阴险,又恶毒,又粗俗,又刁钻,又无耻,又残暴的流氓和骗子。”

铁大爷的脸色变了。

一个人会有这样两种极端相反的性格,非但不可思议,而且也可怕已极。

谁都不愿有这么样一个仇人的。

“他的武功呢?”铁大老板突然急着要问:“他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朱儒说:“我看不出。”

“可是你一定能够看得出,他的动作间,有什么特别的,有一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应该看得出来。

一个受过极严格武功训练的人,一个在某一种功夫上有特别不平凡的造诣之人,在他的一举一动间,甚至在他的神态里,都可以看得出来。

何况朱儒又是个受过这方面严格训练的人。想不到他却偏偏说:“我看不出。”

“你怎么会看不出?”大老板已经在发怒:“难道你看不见他?”

“我看得见他。”朱儒说:“可是我只能看见他这个人,却看不见他的动作和神态。”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没有动过,连小指头都没有动过。”朱儒说:“而且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朱儒不等老板再问,就解释:“他的脸,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朱儒说:“他没有动,只因为他一直都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一动也没有动。”

椅子虽然有四条腿,可是椅子不会走。

那么慕容怎么来的?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真正的问题在另外一点。

铁大爷已经想到这一点,丝路先生已经在问朱儒:“你是不是说,他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被人抬来的?”

“是。”

“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朱儒说:“至少我看不出他像受了伤的样子。”

“他的腿当然也没有断!”

“他的腿好像还在。”朱儒说:“慕容世家好像也不会选一个断了腿的人来掌门户。”

江南慕容一向争强好胜,最要面子,每一代的继承人,都是文武双全,风采照人的浊世佳公子。

“那么这个慕容是怎么回事呢?”铁大爷皱着眉问:“他既没有受伤,也不是残废,他为什么不自己走路来?为什么不去弄匹马来骑骑?”

朱儒不开口。

这也不是个聪明的问题,而且根本不该问他的,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去问慕容自己。

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可是这一次丝路先生居然说:“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好极了。”他说:“一个人如果做出了一件他本来不该做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他太笨,就是因为他太聪明。而且其中一定有问题。”

“这个慕容看来好像并不是个笨蛋。”

“他绝对不是,”丝先生说:“他也许远比你我想象中还聪明。”

“哦?”

“他至少知道坐在椅子上被人抬来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坐在椅子上不但舒服,而且可能保留体力。”

朱儒淡淡地接着说:“我们在这里等他,本来是我们以逸待劳,先占了一点便宜,”朱儒说:“可是现在我们都在站着,他却坐着,反而变得是他在以逸待劳了。”

大老板大笑。

“好,说得好,”他问朱儒:“那么现在你为什么还不叫人去弄张椅子坐下来?”

02这张椅子的椅面是用一种比深蓝更蓝的藏青色丝绒铺成的,光滑柔软如天鹅。

穿一身同色丝袍的慕容懒洋洋地坐在椅上,使得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双苍白的手看来更明显而突出。

抬椅子的两个人,身材极矮,肩极宽,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他们的两条腿奔跑如风,上半身却纹丝不动,慕容端坐,就好像坐在他那个铺满波斯地毯的小厅里。

这不是一顶小轿,只不过是张缚着两根竹竿的椅子,却很容易被人误作一顶小轿。

轿不应该是静的,椅子应该是静的,它们本来是两样绝不相同的东西,可是在某一种情形下,却常常会被误认为同类。

——人岂非也一样,两个绝不相同的人,岂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同样,有时甚至会误认为同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袖袖紧随在慕容身侧,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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