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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2)

石田斋却不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滚滚江流,过了很久之后,忽然轻轻叹息:“你看这江水奔流,终日不停,就算有人将万两黄金整个丢下去,也只不过会溅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时,江流还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人说:“不管你投入的是万两黄金,还是百斤废铁,结果都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着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痴了。又过了很久,老人才接着道:“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春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石田斋的叹息声中的确像是充满了悲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此情只能成追忆,让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视着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斋说:“别人虽然没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选择,是要成全别人,让此情永成追忆,还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声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你们两情欢洽,共度一生。”石田斋厉声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轻易放弃了,必将后悔痛苦终生。”

楚留香静静地听着,好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不在这里。

老人的声音又转为温和:“这是你的事,选择当然也在你。”

这种选择无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劫人不成,杀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这种法子,要我助你破坏这门亲事。因为史天王和杜先生联婚之后,你更没法子对付他了,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石田斋神色不变。

“纵然我确有此意,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老人说:“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点不可。”

“哪一点?”

“其实还不止一点,最少也有两点。”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见鬼的世外桃源去。灯红酒绿处,罗襦半解时,就是我的桃源乐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过了酒壶:“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石田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盏,一手持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石田斋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声音却变得更温和:“江湖传言,昔年血衣剑客薛衣人剑法号称当世第一,可是也曾败在香帅手下。”老人说:“在下也曾学剑多年,也想领教香帅的剑法,就请香帅赐教。”

他并没有站起来,他的手中也没有剑。

这个自称曾经学剑多年的老人,只不过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举在眼前。

这不是攻击的姿势。

可是一个真正学过剑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这种姿势远比世上所有的攻击都凶险,甚至远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险。

就在这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间,已藏着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杀机。

他的手中虽然没有春雷伊次那种势如雷霆的秘剑,但却完全占取了优势。

因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这根筷子虽然也没有采取杜先生那种抢尽先机的一刺,可是他也没有让楚留香抢得机先。

抢就是不抢,不抢就是抢,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剑法的精义,已尽在其中。

何况楚留香根本不能抢,也不能动。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盏,一只手持酒壶,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都用在这种最闲适、最懒散、最没有杀气的行动中,他心里就算有杀机与戒备,也已随着壶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动?

可是壶中酒总有倒尽倒完的时候,酒盏也总有斟满的时候。

无论是壶中的酒已倒完,还是酒盏已被斟满,在那一刹那间,他不动也要动的。

石田斋的杀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间。

这一杯酒,大概已经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妈满满地为胡铁花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金杯,也只不过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杯子。

连胡铁花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铁花,他喝酒的历史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数大概已经有四五千次,有时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辈子喝的加起来都多。

可是他喝了这杯酒之后,还是喘了半天气才能开得了口。

“我的妈呀!”胡铁花大叫:“你给我喝酒的这玩意儿到底是个酒杯还是个洗澡盆?”

花姑妈吃吃地笑,又捧起了个大酒坛,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样子。

胡铁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弹子还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去办大事去了,虽然不是西出阳关,我也要劝你更进一杯。”

花姑妈的声音温柔,笑得也温柔,笑容中,居然还带着点淡淡的离愁。

“劝君更进一杯酒,东海之滨无故人。”她说:“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没有故人,我也会回来的,何况那个老臭虫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胡铁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花姑妈笑了笑:“你认为楚留香真的会去?”

“他说他会去,就一定会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会去不成?”胡铁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谁能不让他去?有谁能拦得住他?”

花姑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现在他确实很可能已经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个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还大。”

“不错,我是个大嘴巴。”胡铁花理直气壮:“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你当然可以告诉别人,随便你要告诉谁都行。”花姑妈说:“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愈多,他的麻烦也就愈多。”

她又叹了口气:“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单只一个白云生,就已经足够让他吃不消了。”花姑妈说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证,白云生的剑法绝不在当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铁花还不服气,还要争辩,可是外面已有人通报,送亲的行列已将启程了。

花姑妈忽然抱住了胡铁花:“这一路上凶险必多,你一定要特别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妈,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宝贝儿子一样,你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渐深,江上已亮起了点点渔火,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舱里却仍是一片黑暗,石田斋彦左卫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那个装着京都御守屋精制的火镰和火石的锦囊虽然就近在他手边,可是他并没有击石点火燃灯的意思。灯光是樱子带进船舱的。

娇小的樱子仍作童子装,漆黑的长发挽成一对垂髫,闪亮的大眼中充满惊奇:“只有先生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石田斋的声音疲倦而沉郁,听起来就像是个刚跋涉过长途、自远方归来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的?”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来来去去,谁管得着?”

樱子睁大眼睛,显得更吃惊。

“可是我刚才还看见先生以筷作剑,成青眼之势,楚香帅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剑势中,怎么能走得了呢?”

樱子又问:“难道他能躲得过先生那必胜必杀的出手一击?”

石田斋遥望着江上的一点渔火,过了很久,才悠悠地说:“他没有躲,也不必躲。”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没有出手。”

樱子坐下来,吃惊地看着他:“先生为什么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斋说:“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

远方的渔火在他眼中闪烁,老人的眼中却已失去原有的光彩。

“当时他正在斟酒,我本来准备在他那杯酒倒满时出手的。”石田斋说:“酒杯一满,他倒酒的动作势必要停下来,否则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间,正是我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

樱子说:“在那种情况下,牵一发已足动全身,无论是酒杯满溢,还是他本身的动作和姿势改变,都会影响到他的精气与神貌,只要他的神体有一点破绽,先生就可以将他刺于剑下。”

“是的。”石田斋默然叹息:“当时的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难道后来有了什么特别的变化?”

石田斋苦笑:“楚留香实在是非常人,他应变的方法实在令人想象不到。”

“难道他那杯酒始终都没有倒满?”樱子说:“难道那壶酒恰巧在那一瞬间倒空了?”

“你这种想法已经很好,”石田斋说:“可惜你还是想得不对。”

“哦?”

“如果那壶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现在他已死在我剑下。”石田斋说:“酒壶倒完,精气泄出,也是我的机会。”

“那壶没有倒完?”

“没有。”

“酒杯也没有倒满?”

“也没有。”

樱子看着灯下的酒杯和酒壶:“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没有把酒壶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没有溢出来?”

“是的。”

“那么我也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了。”樱子也不禁苦笑:“难道这个酒杯有什么魔法?”

“酒杯无法,他的人却有法。”

“什么法?”

“循环流转,生生不息。”石田斋说:“这八个字就是他的法。”

“这是什么法?我不懂。”

“他以一只手持酒盏,一只手持酒壶,壶中的酒流入杯中时,已将他左手与右手间的真气贯通。”石田斋说:“真气一贯通,就循回流转不息,杯中与壶中的酒,也随之循回流转不息。”

“所以壶中的酒永远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远倒不满?”

“是的。”

“真气与酒两造在循回流转,就把他的势造成了一个圆?”

“是。”

“浑圆无极,永无破绽?”

“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机会。”

石田斋长长叹息:“圆如太极,生生不息,我哪里会有机会?”

樱子也叹了口气。

“这么样一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种事有谁会相信?”樱子苦笑:“可是现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斋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说:“除了你我之外,最少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的确有这么样一个人,而且的确到过这里。”

“先生没有看见他?”

“我没有。”石田斋说:“就在我与楚留香以至高无上的剑意剑势互相对峙时,这个人就在无声无息中忽然出现了,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余力。”

“他也没有什么举动?”

“他一直都在静静地看着我们,直到最后,才说了几句话。”

石田斋先生已经败了,楚香帅也不妨走了,再这么样僵持下去,对两位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的,对我却很有利。

“对他有利?”樱子问:“有什么利?”

“渔翁之利。”石田斋说:“如果我们再僵持下去,他举手间就可以将我们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这其间的利害,他一定能看清的。”

“我也一样也分得清,所以我们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罢手的。”石田斋说:“也就在那一瞬之间,这个人也已悄然而去!”

樱子痴痴地出了半天神,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幽幽地说:“像这么样一个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样,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欢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都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

樱子说:“女人总是会喜欢这种聪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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