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光然没让她们乘火车,派他的司机送她们母女去上海。车子停在小姨苏冰家楼下,沫若就急忙去按电子门。
昨天,苏霰已打电话给她母亲和姐姐,说沫若从上海起程赴美,她们明天抵沪。这个消息让八十四岁高龄的外婆肖雅兰兴奋不已,激动得心动过速,吓得苏冰慌忙把她扶到床上躺下。
可她就是平静不下来,她想的都是为她心爱的宝贝若若做些什么好吃的。一会儿说,明早你给若若买小黄鱼,半斤重的最好;一会儿说,明早你到市场看看有没有鲜笋,给她们炖个腌笃鲜;一会儿又想起了个什么新鲜口味,叫苏冰去准备。她心里想的全是这个外孙女,连午饭都没吃几口。平常的午睡她是雷打不动的,这天她却怎么也安不下心神,在床上辗转反侧,若若小时候的影像有如电影特写镜头,不时定格在她面前:她举着双手呵呵笑着奔向她;她用她的小饭勺挖了半勺蛋羹踮起脚跟送到她嘴前,她哇地一口吃了,她乐得咯咯地笑;她把棒棒糖往她嘴里塞,非要她舔一下,不舔她就往地上赖;她双手抱着她的颈脖,用她那柔软的嘴唇亲她的脸;外婆,你看这是什么?她从身后把手突然举到她面前,肖家桥的油酥饼!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苏冰听到她一个人在笑,吃了一惊,探头向她的床上看了一眼,见她两眼放光看着天花板,吓了一跳,忙走近去,妈,怎么还不睡呀!
我想起了若若小时候的事,怪好玩的。
睡觉睡觉,苏冰连声催促,明天不就见到她了,快睡快睡。我把窗帘拉上,你把眼睛闭了。你是医生,知道午睡对老年人非常重要。
好的。我就睡。
可她仍然很兴奋,心神就是安静不下来。她怎么能不知道睡眠对老年人的重要性呢,可她很久没见着她们了,常常会回忆起她和她们母女在一起的生活细节。想起老伴苏东庭去世后的那些日日夜夜,霰子虽然非常忙,每天晚上她都要带着若若来陪她,不管忙到如何晚,她都来陪她,没话找话跟她扯闲篇,说她单位的事,说同学的事,叫若若给她跳舞,唱歌给她听,分散她想念老伴的注意力,疏淡她心底的寂寞。为了她不太孤寂,有时没有手术的时候,苏霰也忙里偷闲,匆匆忙忙到医院宿舍她这里转一下,看看她需要什么,有时上班前也来转一下,带点给她做的菜,炖的汤,还有小吃。要没有她娘儿俩的陪伴和抚慰,她早随东庭去了。后来,她硬逼着把她接到他们家一起生活,她说她不用两头跑,照顾会方便得多,她也能每天见到她们。霰子每天起得很早,买菜,为一家人准备早餐,就是双休日也不例外。她的早点还有别于他们的,特别准备的,口感糯软又容易消化,银耳莲子羹是每天必有的,她头天晚上煮好放到保温瓶里,外加一个包子或两个蒸饺,有时馅是菜的,有时是豆沙的,有时是鲜肉的。晚上到点就要催她上床,把她侍候得舒舒服服。她自己一晚睡不上几个小时。
可他们上班上学去了,家里还是她一个人,她还是感到孤独。她就请来一个钟点工,目的是为她有个伴,有个说话的人。可人家在做事,她总跟在人家边上,她又怕人家不高兴,说她整天看着人家,是怕人家偷懒。她仍是很寂寞。那年若若高考,她们更忙了,苏冰工厂改制,提前退休了,专程去看她,说她不用上班了,女儿在外地,苏冰说她可以照顾妈妈,保证把妈妈照顾得好好的。苏冰是东庭儿女中命运最不济的,没有赶上好时代,读中学的时候,她是同年级同学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以高分考进上海医科大学医疗专业,可刚读大三就停课闹革命,一会串连,一会社会调查,一会五七干校,由于父亲苏东庭历史问题的影响,分配时就发配到上海一家棉织厂做厂医,女婿是学纺织机械的,和她同届,一个厂,在技术科做工程师,是个书呆子,工作非常认真负责,可他不会圆通,喜欢认死理,常为一些技术上的事不肯屈服,得罪了分管生产的技术副厂长。引起了那位说一不二自以为是的副厂长的憎恨,就找借口要教训他。加之他的出身成分也不好,副厂长借一台梳棉机出的事故,嫁祸于他,说是阶级敌人破坏,硬说是他对社会不满有意报复社会,以破坏生产罪名逮捕了他。他是个一根筋的老实人,就是不肯认错,死不屈服,还没等到判决,就死在看守所里了。那时他们的女儿刚上小学。苏冰就守着女儿过着孤苦的日子。女儿很争气,高中毕业考上了哈工大,毕业后分配到沈阳一家机床制造厂,与同是学工的东北籍同学结了婚,工厂经过改革的阵痛,获得了新生,他们一心要为中国制造打翻身仗,两人忙得不得了,几次怀孕都做了人流,很少回来。母亲的心都是空的,她也时刻牵挂着这个女儿,她去跟苏冰过,不但可以慰藉彼此的寂寞,她的退休金和国家给的特殊贡献津贴加在一起,再加上有几个女儿给的三节过节费,她们会过得非常好。霰子也相信她的小姐姐会把母亲照顾得更好,就同意她来上海了。这以后,她就很少见到她们了。
她想这想那,一下午都没能合眼。晚饭后,她坐到电视机前,黄金档的电视连续剧是她每天的期待和消遣。苏冰不让她多看,看完连续剧,就催她上床。她躺到床上想合上眼睛,脑屏幕上又不停地浮现出苏霰他们一家。光然怎么不同来?真的忙得连送女儿出国都没空么?她不要求他来看她,她从来不指望女婿们多么把她放在心上,也不计较锦云大妈的儿女来不来孝敬她,哟!想远了,苏龙与她同岁,抗战期间他去了美国,后来苏虎也去了他那里,现在他们都在欧洲。抗日胜利后,东庭让大女儿苏云也到美国留学,她进了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大军渡江那年,东庭让苏雪去她姐姐那里,她们也女继父业,学了外科。她们都嫁给了美国人,听说是一对孪生兄弟,也是学医的,她们来信说,澳大利亚国家医院以高薪把他们聘去了,现在他们两夫妇都是澳大利亚着名的脑外科专家,她们两姐妹对她像对亲娘一般,尽管她们年龄相差不是很大,她们还记着她们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每月都给她来电话,一年三节给她汇钱寄物。她一再声明,她也是专家,退休金花不了,不用汇钱。可她们就是不听,她们还说要回来看她。苏龙苏虎也都老了,他们完全成了欧洲人,习惯了当地的生活。他们偶尔有电话来,问问健康,说说兄妹们的近况,这就够了,只有苏冰没有赶上好时代。女儿们非常孝顺,她满足了。她从不过问他们间的事,就是在香洲,即使住在他们家里,她也一样,她相信霰子,会处理好家庭关系,会把婆媳、兄弟、妯娌关系处理得顺顺当当。不过,她也没发现他们间的不和谐之音。她只有种感觉,光然有点大男子主义,家务事从不伸手,霰子自己都不在意,她更没话说。苏冰轻轻推开她的房门,她条件反射般动了下身子。
妈,还没睡哪?
不知怎么搞的,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就知道您要睡不着,给您炖了银耳莲子羹,说着开了灯,您起来喝一点,或许会好一些的。
晚上不能吃东西。肖雅兰躺着不动,像小孩子似的,我不吃。
又不天天吃,今天情况特殊嘛。苏冰把碗放到床头柜上,就来扶她,今夜睡好了,明天才有精神头陪你的宝贝若若呢。
这话拨动了她心里那根最敏感的琴弦,她听话地坐起来,就今天一回,下不为例。
只要您晚上能睡着,决不要您吃夜宵。苏冰把银耳莲子羹端给她,拿块毛巾围到她胸前,以免羹汁洒到衣被上。
她只喝了半碗,就说喝不下了。苏冰把碗拿回厨房,又拿来牙刷和水让她漱口,再侍候她躺下。她的心里还是想着若若要来的事,突然又问,黑木耳发了没有呀?明天吃今天一定要浸,不浸泡二十四小时不能吃的哟。
妈,您不操这些心行吗?中午就浸了。您安心地休息吧,我保证明天她们吃上您说的所有菜。
那我睡啦。
睡吧。
可她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越想要睡好越是睡不着,她非常清楚,对老年人来说,失眠是大忌。但她又怕苏冰知道为她担心,她向妹妹保证过,一定会把她照顾好。她真是个孝顺女儿,照顾老人可谓无微不至。她不想让苏冰过分担心。就闭着眼睛不动,可越是这样越清醒。她平时偶尔睡不着从不吃安眠药,她怕成瘾。可明天霰子和若若要来,见到她精神不好,会担心的,更不能让若若担心。她还答应过若若,给她讲她和东庭的爱情故事呢。一定要睡着,明天才有精神陪孩子们说话。她悄无声响地开亮了灯,从她的药箱里找到了舒乐安定,在拿热水瓶倒水的时候,弄出了声音,几乎在同时,传来了苏冰的声音,妈妈,怎么还没睡着呀,随之她的门被推开了。我想吃片舒乐安定好睡着。她解释着,没事的,我很快就会睡着的。你也休息去吧。
舒乐安定发挥了作用,加之午睡没睡着,肖雅兰睡得很沉很香,一觉睡到天亮。吃过早餐,她就不停地向墙上的挂钟看,觉得这钟突然走慢了,她几次问女儿,这钟是不是没电了,怎么这么慢?要换电池了吧?
妈,这钟不耗电,一块电池可用一两年,才换一个月呢。苏冰耐心地解释着,您莫急,香洲到上海小车最快也得六个钟点。下午才得到。
要那长时间哪?她还是不相信,不是有高速公路吗?
我说的就是走高速。
要是沿江有条高速就好了,最多也就三四个小时,一天可打来回。
期待中的电子门铃声终于响了,肖雅兰最先拿起话筒问,哪一位?
外婆,是我。
若若宝宝呀!她激动得声音都哆嗦了,快拉门进来。转过身对苏冰说,她们来了。她挂上话筒,就推开门,站在门边等着,盯着电梯的显示屏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电梯停住了,门开了,宝宝,她张开双臂把沫若抱在怀里,泪水就滚出来了。
妈,苏冰提醒她,和若若进来吧,霰子,她招呼妹妹,快请师傅进来呀,她把拖鞋放在他们面前。把行李往屋里拎。
姐,霰子笑着说,您看看妈,只要她外孙女,见到我这女儿,就像没我这个人似的。
嗬!肖雅兰笑了起来,你们听到了吗?妈妈吃女儿的醋了啊!
我哪敢哪,霰子走到母亲身边,伸手挽住母亲的腰,以撒娇的语气,只不过内心有点儿不平衡罢了。
好了好了,肖雅兰抽出一只手搭到幼女肩上,这平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