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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最新的和森林有关的复仇故事(4)

呷嘎进门时,妻子还在床上。银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女人。面对她,自己脑子里就没有什么想法。一旦离开,呷嘎总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现在,踏进冷冷清清的家门,那种感觉又油然而生。

“今天,我还要出门呐。”他说。

“天呐!”里屋里银花却欢叫起来,“进来进来,呷嘎!”

“进来?我今天要出门。”他说。但还是进去了,先是看见枕头上那一蓬乱发,然后唿啦一下,被子掀开了,女人把膨胀的肚皮现给他看。“天哪,呻嘎,看,你的儿子动了!他在踢我!”

果然,肚皮那里又鼓凸了一下。就那么轻轻的一下,他却好像听到鼓声擂响了。清醒一些时,发现自己也躺在床上去了,对着女人说了好多疯话。

女人笑啊笑啊。

同一天早上,乡长刚刚起床,派去设伏抓伐木材者的人回来说,连续三天三夜,都没有人来。他们问,还在不在那里守?

乡长说,照理呢,那些人受了惊吓不会再来了。可隆村村长会说我包庇交则人,他们又有世仇。就再守一天一夜吧。

公安员答应了。转身出去时,乡长又说,那些木头找人收拢来,量量多少米,报到县上。他们也该给点奖励,不然,来个人连招待费都没有一点儿。大家辛苦了,买点烟酒,发票我签字。

守候的几个人,中午时分等来了带队的公安员和好烟好酒。到了下午,公安员说,乡长叫再守一夜,我看不会来了。喝完酒,天再黑一点儿,我们就回去吧。

这个时候,正是呷嘎和洛松旺堆开了车去叫金生的时候。

金生却睡在床上,起不来了。几个人中,他体质最弱,喝多了酒,中途又出去一次,现在正感到头痛欲裂,脸色苍白。他说:“我去不了,你们去吧。”呷嘎说:“那我们也不去了。”

“你在疑心我吗?”金生问,“我阿爸跟你们去”。看到村长为难的样子,洛松旺堆说:“哪能这样!我们现在还不信你,什么时候能相信你!”

呷嘎又很认真地看了金生一眼。

金生说:“小心啊。要不等我好了再去?”

“检査站那边约好是今晚。”

这时,月亮看着看着就升起来了。

两人开着车,车厢里装着金生手下的人。车灯强劲的光柱把月光下不太分明的景物照得细致起来。车子经过乡上时,乡长的老婆站在饭馆前的台阶上招一招手,车子却刮风一般飞驰着过去了。

乡长老婆说:“咦?隔三差五,他们就要这样发一次疯,饭也不吃,酒也不喝。讨了老婆这冒失劲还是改不了啊。”

正说话时,乡长从马路那边踱过来,说:“过去的是谁?”

乡长老婆说,还能有谁,不就是谁谁谁吗?她又说,你来叫我关门吗?

乡长说,本是来叫你关门的,可现在别关,今晚好热闹,你的生意也坏不了,只管备下酒菜。

说完,乡长就在月光下的马路上踱开了步子。这一来,乡上要是抓住了盗伐盗运木料的人,两个村的仇就更深了。想到这个,乡长皱紧了眉头,对着空荡荡的马路深深地叹了口气。乡长回到饭馆里坐下来,叫打杂的小工去叫农机修配站站长。站长来得很快,问乡长有什么事情。

“隆村那台破解放在你那里扣着?”

“是金生那台?”

“就是,除了他,咱们全乡谁还有那么破的车?”“他交不够钱,交够了就取走。”

“那台车发不发得动?”

“推一下能发动。”

“那你就推一下发动起来,把那父子两个拉来。就说我找他们。”

“那不够的修理费……”

“去吧,今天晚上他们要得奖金了。”

那破汽车的声音把整个小小的镇子都震撼了。

守候的人看着月亮升起,就嚷着该撤走了。于是就都收拾家伙,踩着那些横七竖八的木头来到路上。

有人还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

“停!”公安员喊。

歌声一停,大家就都听到了汽车的声音。汽车转弯了,车灯射出的两条强劲光柱,把他们背后的一片月光下朦朦胧胧的树木照得透亮。几只夜鸟惊飞起来,盲目地扑腾着飞向另外的幽暗。

“真来了?”

“真来了!”

汽车果然开来了。汽车在这临时开出的便道上颠簸,加油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埋伏的人跳到浅浅的柳林中隐藏起来。仔细看看,定会发现手中的家伙反射着冰冷的月光。

汽车停下后,过程也是很漫长的,特别对伏在冰凉泥地上无事可干的人更是这样。他们装好一辆车,停下,吸一阵烟,又装一辆。

两个司机在驾驶室里,听一阵音乐,又钻出驾驶台来撒一泡尿。尿淅淅浙沥就撒在埋伏人的面前。呷嘎收起放水的家伙时,猛地打了一个冷噤,说:“反正我心里有点发虚。”

“毬”

“我怕金生不来有什么名堂。”

“木头是他砍的,怕啥?”

他们回到驾驶室。两辆车刚调好方向准备上路,埋伏的人就跳了出来。

等连人带车带到乡政府,已是下半夜了。全镇子都沉睡在月光下,只有乡政府的会议室和小饭馆还醒着。金生的破解放停在路上。金生坐在饭馆里,见他们到来立即跳起身来。

金生想跑到戴上了手铐的呷嘎和洛松旺堆身边,但被押解的人一掌掀倒在地,人们就从他腿上跨了过去。洛松旺堆顺势啐了一口,但金生仍然喊:“我阿爸给你们要了一桌酒菜,我等你们回来!”

公安员带他们去见乡长。出来人说,乡长和人谈话,叫等着。两人就被推进了一间黑屋子里,隔着板壁,传来了乡长的声音:“……你不信任我,咬,行动证明你该信任我。我不怕老婆她们几个家属的馆子关门,我还要奖励你,重奖!”

“可是,乡长,情况有变……”

“变?我埋伏了四天,以不变应万变,乡长,我……”

“好,叫儿子送你回家吧,奖励金拨到修配厂,车已经给你们取出来了。你去吧。”

呷嘎和洛松旺堆都听出阿古拉拉的声音,差点气晕过去。当着面,这个老贼还说以前的村子啊,歌啊,太阳啊,背地里却把同一个祖先的子孙告下了!

他们听见阿古拉拉离开时跺脚,叹气,继而又咳得听的人也快背过气了。

乡长朝这边来了。乡长一进屋,洛松旺堆就一梗脖子说:

“乡长,你早知道是我们两个,随你怎么办吧。”呷嘎咽了口唾沬没有吭声。

“我们知道有人偷运木头,但不知是你们两个。”乡长说,“你们,知不知道《森林法》?”

“知道。”两人同时回答。

“那为什么知法犯法?”

“是有人要陷害我们……”

“说话可要有凭有据。”

“木头是金生砍的!你们可以问那些给我们装车的人。”

“昨天半夜,他们两父子把我们叫起来,叫我们买他们的木料。”

“谁证明?”

“我们的女人。”

“那不能算。”

“隆村总有人听见我们在他们家喝酒唱歌。”

“说的这些,记下来敢不敢签字?”

“敢!”两人异口同声喊。

乡长又说,我们这里把你们拦下,还算好呢。要是在其他地方,弄不好要判你们刑!两人于是知道,这事的了结便是罚款。两人对望一眼,松了一口气,说:“谢谢乡长,以后我们再不受坏人勾引了。”

乡长说:“没有证明前不准乱说。你们两个村子的事情,难说得很!”

洛松旺堆说:“解放前,我爷爷打过金生爷爷一枪,解放了还记着的可不是我们。要干就明干,背后捅刀子,隆村人没有英雄好汉!”

乡长说:“有法律就没有你们的所谓英雄好汉。”“可有小人。”

“罚我们多少钱?”

“一人五千。”

洛松旺堆咬咬牙:“我们认了!”

乡长说:“扣一辆车在这里,交了罚款就开回去。一个月交不齐,我把车卖了!”

“乡长,肚子饿了。”

两人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人。乡长却说,总该关上一夜吧,饭馆没关,回头叫人送点饭来。乡长就走了。送饭来的是乡长老婆。这女人说,这顿饭算她招待。事情群众反映了不能不管。他们那么照顾她的生意,这顿饭当然不能收钱。

吃完饭,一抹嘴,洛松旺堆就问:“金生在吗?”

“在啊。他还给你们包了一桌饭。”

“这狗杂种!”

“怎么?”

“他父子俩把我们告了!”

“不会吧,但他们两父子打起来了。”

乡长女人走后,呷嘎唉声叹气。洛松旺堆说:“天亮还早,睡一会儿吧。出去了还要挣钱交罚款呢。唉!谁叫祖先们欠了他们的血债呢。”

不久,两人戴着铐子,倚着墙,缩手缩脚地都睡着了。外面却天翻地覆,两人不知道天亮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父亲一出来,金生就用头撞过去,哭喊着:“你把我害了。你不要我做人了,你把我害了。”他说:“你叫我上不成大学,当不成干部,你叫我开不上个好汽车,你叫我让人家把女人抢走,你叫我在朋友面前不是人,你就杀死我吧。”

父亲一动不动,让儿子撞啊,扯啊。他有口难辩,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里闹着,哪怕是黑夜,消息也像闪电一样在两个村子传开了。交则人开着拖拉机、汽车赶到了。所有的车灯把镇子照得一片通明,犹如白昼。他们在饭馆里要酒要菜,而自觉理亏的隆村人只好看着村长和他的儿子。他们知道村长把交则人告了,他们将和几十年前一样蒙受耻辱了。以前是失败,这次,胜利了,却感到了更深的耻辱。这时,来人传金生进去。出来时,他样子就变了。他作为主犯被处以了更多的罚款。他知道,这笔钱卖掉汽车也还不清了。他出来时,口中还念念有词,说:“好啊,好啊。”

天渐渐变亮。

在黎明前那灰白色的光线中,他铁青着脸,说:“好啊,好啊。”

经过那辆破车时,他用拳头猛捶一下车身,就有油漆成片地剥落下来。他的双手从未迸发过如此的力量。人们把他护送回村。这时,隔他们唱歌的时候,刚刚过了二十四小时。

隆村人回村时,更像是送葬的队伍。

天亮后,呷嘎和洛松旺堆醒来,又听了一阵教育。乡长特别嘱咐不能把这个事件当成两村世仇的延续。这件事情出发点是好的。金生参与了,处罚比你们重,他父亲的行为,实际上是大义灭亲,你们再咬定村长陷害,加你们一条诬陷罪,等等。两人表示心服口服。

一出来,呷嘎和洛松旺堆就被本村人推上酒席。

吃了酒饭,才浩浩荡荡示威似的开着一串车子上隆村去了。

到了村口,就看见村长目光发直,坐在他擦枪时爱坐的那棵大树下面,哈斯基和银花两个女人在那里又哭又骂。银花巧舌如簧,声音尖利而得意洋洋。洛松旺堆下了车,拉开自己的女人,说:“这是男人的事情。”

可银花却扑了上去。

隆村人看到自己村里的姑娘要打自己村的村长,就架了老村长往村里去。交则人则是一片欢呼。

洛松旺堆忍不住说:“太可怜了。”他想像中,这是一场刀对刀的决斗。不想却是这番情形,两个女人又率先追进村里,黑色的衣衫迎风飞扬。

“抓住她们!”他对呷嘎说。两个男人又追了上去,一直到村长的门口。

洛松旺堆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女人。

银花却扑了上去,对着老村长又撕又打。洛松旺堆又上去拉银花,把这发疯的女人拉开。他看到老村长的脸古怪而痛苦地扭歪了:“你打死我吧。”

枪,就在这时响了。

金生大步从屋里冲了出来,眼珠鼓得像要爆炸一样。

轰然一声,银花和呷嘎就一齐倒下了。

金生又举枪了,洛松旺堆朝自己的妻子扑去。一团蓝色烟雾就在他两手将要触及妻子时弥漫开来。洛松旺堆只是看到妻子胸前那一串红绿珊瑚飞溅起来,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知什么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倒了。金生已经完全疯狂了。这个被人轻视的人,脸像一丛火苗一样猛烈燃烧。现在,他脸上掉下来的不是破汽车上的铁锈一样的羞愧了。金生看到呷嘎倒下了,哈斯基倒下了。那个曾经是他的女人,又羞辱了自己村长的女人倒下了。但洛松旺堆是不会倒下的,为了自己的妻子,他倒下了。关键是那个女人。那一大把霰弹把她那肚皮犁开了。里面流出来的是一个孩子,孩子也中弹死了。

人群正在惊惶地四散逃开,像风刮动的一些颜色不一的纸片。

只有他父亲端坐在那里。

金生端了枪,往前走。洛松旺堆一伸腿把他绊倒,他就软蜷在那里了。金生想问,这是杀人吗?洛松旺堆的脸,溯上了妻子鲜血的脸逼近了。他的手断了一只,他举不起手,就用头撞金生。撞啊,撞啊,一直撞到自己昏迷了过去,人们才聚拢来把金生绑了起来。

加上未出世的孩子,一共四条人命,就这样消失了。在那祖先诞生的巨卵似的太阳初升的早上,每一汪血泊中都有传说中那样一个风与火所孕育的光点。

阿古拉拉对着太阳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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