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若是遇到这种事,及时出现的一定会是母亲微微带着凉意的手。但现在揽住她的腰的,却是笑得一脸灿烂无害几乎到没心没肺的紫罗国太子——濮阳杰。
“哎呀,真是个笨小孩。”濮阳杰满脸笑眯眯的。站在一边的宫女和太监顿时傻了眼,他们曾几何时见过这样温柔的太子殿下,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小丫头,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有了鱼笑非在身边,仅凭一个人的力量,鱼玹晚真的就能转危为安么?
自天岩山往南七百里,越过边境到达虹影国,此地有一处名为“屋梁山”的去处。若说天岩山神秘且不可近观亵玩,屋梁山却仿佛敞开了自家大门欢迎四方友人前来,其上风景秀丽,游客纷至沓来;又因物产丰饶、有不少飞禽走兽,猎人药童也会常来光顾。
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然而屋梁山这块风水宝地热闹非凡,若是隐居在此,至少也不能算是“小隐”了。
丛林里一阵窸窣之声,只见一个雪白的影子一闪,原来是一只兔子忽然蹦了出来。它竖起两只耳朵细细听了听四周的动静,这才放心大胆地准备往另一边跳去,随即风声乍起,白兔猛地被什么东西击飞出去,两条腿死命地挣扎着,但走近细看,原来它的脖颈上被一道闪光的铁扣锁住,竟然被紧紧地扣在了土地上,它自然动弹不得。
“哗啦”一声,旁边的树林里跃出一道人影,敏捷地将铁扣取下,抓着耳朵将兔子提了起来。白兔还在拼命地挣扎着,年轻男子仔细地看了看兔子的脖颈,再看看手中的铁扣,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一次还是失败了。
“怎么,又失败了?”浑厚而略带沧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年轻男子立即将铁扣塞进衣袋,随手将惊慌的兔子一把丢进草丛,将头发扒拉下来盖住自己的半边脸颊,略带不屑地道:“我出手怎么还会有差错?师父你想太多了。”
站在年轻人身后的老者精神矍铄,头顶已经全部花白,胡子却修得短短的,也只留着上唇之上的短须。他看着年轻人眼睛里的闪烁之色,笑嘻嘻地道:“输了为师又不会惩罚你,认个输有这么难嘛?”
年轻人涨红了脸,哼的一声别过头去,却又下意识地将铁扣取了出来。铁扣上还沾着一点血渍,要知道这铁扣已被打磨得光滑,即使扣住兔子的细颈任它挣扎,也决不会割破它的咽喉;但这上面既然带了血,只能是刚刚他飞出铁扣时的手劲拿捏不准,这才让兔子受伤。
他不由懊恼地叹了口气,老者走到他的身边,依然笑嘻嘻地看着他:“怎么,感觉最近你总是精神恍惚,不在状态啊。”
“有吗,您老人家眼花了吧。”年轻人随口应道。老者双眸一眯,年轻人顿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者猛地下蹲踢出一个漂亮的扫堂腿,年轻人匆忙间一个“旱地拔葱”掠起,顿时破口大骂:“死老头,你又想怎么玩,嗯?”
老者“嘿嘿”一笑,根本不答话,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也迅速自平地掠起,分明呈现后来者居上之势。年轻人心内焦急,正要再吸一口气往上冲,心间忽然一阵莫名的刺痛,顿时整个人泄了气,缓缓地自空中降落。见年轻人突发状况,老者也就点到为止,落在他的身边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年轻人紧紧捂住心口,只是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他喘了两口气,心痛的感觉又忽然间消失,他不禁有些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宛如绸缎一般顺滑的乌黑长发被风轻轻撩起,发丝拂到他的掌上,有些痒,却也撩起了他心底的一丝许久不曾言说的情愫。
“五年了……已经五年了。”他喃喃地道。原本覆盖在左边脸颊的长长刘海被风卷起,一道明显的伤疤划过左眼,左眼因此只能禁闭着。他抬起手捂住左眼,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背对着老者,低声道:“老头,不过是眇了一目,你还没看够吗?”
老者捻了捻自己上唇的短须,淡淡地道:“方才的心痛,必然是有人千里之外心灵相通,以她之心痛牵动王爷之肺腑,故而有此等奇效。”
“心灵……相通?”年轻男子放开手,嘴角有一丝苦笑。左眼的创痛在三年前早已完全消弭,但这个疤痕以及失去的半边光明却变成了永恒。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堪堪被手掌包住的珠子在阳光下显得璀璨明丽,年轻男子吐出一口气,鱼玹晚……也会遇到什么麻烦事么?
此时的濮阳玦不会知道,牵动他的心的已经不止鱼玹晚一人,那个延续了他的血脉的小丫头此刻的处境也并不比鱼玹晚好上多少。
老者看着濮阳玦有些失神的脸庞,微微一耸肩,过去一扯他的胳膊:“阿玦,到用饭时间了,为师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快去做饭吧。”
“喂臭老头,别拉拉扯扯的,烦死人了!”
“哎呀不要这么冷漠嘛,你的手艺进步如此之大,为师可是相当喜欢你的厨艺啊。”
“臭老头,你再拉本王就把你丢进山涧里喂狼!”
最终,濮阳玦还是非常好脾气地下厨做了一桌佳肴,顺带去山林里“偷”了些猴儿酒回来给这个“臭老头”山中猿猴亦喜饮酒,虽不及人的聪明,它们却也能以花和果堆积起来酿酒,老者喜好这酒的纯粹天然,嘴馋时便会让濮阳玦去“偷”些回来。
纵然是骂骂咧咧,濮阳玦也实在拿这个家伙没有办法。每当看到闻人千里这鹤发童颜的模样,他都会忍不住懊恼:为什么这世上总是会有那么多被神人眷顾的幸运儿?
为什么这样的幸运儿总是轮不到他?
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会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眼睑上的疤痕。这眇目之仇,他不得不报,也必定要报!
木屋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筷子与碗碟碰撞的叮咚声。屋梁山虽然时常有俗人来吵嚷,但作为闻人千里这样的隐士,他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居处被轻易地找到,更不会让人轻易地前来打扰。
“王爷这般心神不宁,五年来还是头一次见啊。”闻人千里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看向濮阳玦。濮阳玦将自己仅剩的右眼也缓缓闭上,淡淡地道:“只要是闻人千里想知道的事情,难道还瞒得过?本王可比不过你这个老妖精。”
闻人千里爽朗地大笑起来,夹了颗花生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饶有兴趣地盯着满脸懊恼的濮阳玦,悠悠地道:“在这里修行了五年,王爷的脾性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小老儿多多少少有些挫败感。呀,这可真是不妙啊……”
他连连摇头叹气,濮阳玦冷冷地打断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有这么好改变本王也不必躲在这里。”
闻人千里笑嘻嘻地又扒了两口饭,脸上的皱纹因为他灿烂的笑容又减淡了几分。任何人看到这么一个身体健康能吃能喝的老人家,绝对不会想到他竟然已经有了一百岁;五年前的濮阳玦不信,五年后的濮阳玦却不得不信,毕竟,这老头已经是他的师父。
真是不得了的奇遇啊,濮阳玦抬起手,又忍不住抚了抚左眼上的疤痕,如果不是这个古怪的老头,他在遇袭之后唯一的下场就是跌下山崖死无葬身之地。所幸老天开眼,只是取走了他的一只左眼,不然,这个五年之约他便永远无法兑现。
都是那个该死的故弄玄虚的女人……濮阳玦心头怒火燃烧,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吗?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会变成这样一副鬼样子吗?
她自作主张甩下一个五年之约,自己去一边逍遥,却不知濮阳玦在这五年里吃了多少苦头?
“王爷,你的两个侍卫还在与你通讯么?”闻人千里忽然问。濮阳玦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五年前,他命唐瀚回去京城监视,又将严过派往昔日的苍吾城,而自己却孤身去往天岩山寻找鱼玹晚。不,他只是对“在水一方”的秘密实在太好奇,就算不是为了鱼玹晚,他也一定要去天岩山走一遭。
天岩山的结界,作为普通人类的濮阳玦自然感受不到,但也不会因此受到结界的伤害;只是他却进不去山中,在天岩山兜兜转转了许久,终于被暗中埋伏在周围的紫罗国飞龙卫发现,九死一生才从他们手下逃脱,但他们倒是毫不客气地一剑刺瞎了他的左眼。
闻人千里是什么人?濮阳玦从未听说过,飞龙卫也从来不知道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但事实上,闻人千里这个脾性古怪的老头在忽然间出手,竟然就将围攻濮阳玦的飞龙卫好手尽数击退,然后,濮阳玦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拐到了七百里之外的屋梁山上。
濮阳玦无意识地走动了几步,眼前忽然一亮,他立即转头,墙上不知何时悬挂起了一面铜镜,镜子里映出了一张憔悴的脸庞。濮阳玦惊得后退一步,镜子里的人也后退一步,他们也都在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接着,变得咬牙切齿。
“死老头!”濮阳玦怒吼,上前就要将镜子摘下来,闻人千里眯了眯眼,也不见他怎么动,墙上的镜子忽然到了他的手中,他仿佛抱着一个可爱的婴孩一般抱着镜子,对着濮阳玦不满地撇嘴:“怎么,镜子都不许人挂了?”
濮阳玦指着他的鼻子,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自从自己被救上屋梁山,濮阳玦知道自己受了不轻的伤,更因为左眼的伤疤而让他的容貌变得狰狞,所以他逃避着,一直不敢面对自己的容貌。
“你不是也从来不用镜子的吗!”濮阳玦气急败坏地吼着,“你特么今天哪根筋不对,从哪找了这么个破镜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