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春,绿草盈盈,断了线的风筝划过碧蓝天,飞过芦苇荡。
“都怪你!把风筝放丢了!”草地上的小女孩满眼愤恨的瞅着眼前白衣墨发的男子。
他笑眯眯的蹲在她眼前,笑容温柔而澄澈,白衣衣角张扬的在漫天花瓣中翻飞。
“爹再给你买一个嘛。”
“我不要!我就要那个!我讨厌你!每天就只会在我耳边吵啊吵的!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想要个什么样的爹爹!”
他一愣,唇畔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她自知说错了话,便低下头,抿紧唇瓣。泪水滴答滴答滚落了下来,染湿了绿草。
旋即,他又笑眯眯的说道:“你告诉爹啊,爹就变成你想要的那种。”
她想道歉,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永远,永远的消散了。
陶小夭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个男人裸露着身体将她抱紧,白色外套将两个人紧紧裹住,而她的上身,只剩下一个白色肚兜。
不大的洞穴内,冰天雪地。
陶小夭的周身,一片温暖。
“还冷吗?”
夙子翌的唇瓣毫无血色,牙齿上下颤栗着,浑身不停的发抖。
“刚刚看你在昏迷中不停的发抖……所以才脱光了衣服给你取暖,怎么样,是不是很暖?”他冻得全身已经发僵,唇瓣变紫,却还在微笑着。
她抱紧了他,回想起梦境中的那一幕,眼泪再也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含糊着声音哭喊道:“我不要你帮我暖身子,我一点也不冷,我要你好好活着,用尽一切办法的活下去!”
很多话,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在他还记得她的时候,她就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如今她要把那些话说出来,全部都说出来,只不过是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傻孩子……脑袋冻坏了吧?我夙子翌……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死?……咱俩似乎和岚卿他们走散了……我醒来后就发现掉到了这个洞穴里……不过别害怕……有师兄在,不会让你有事的……。”他拢了拢外衣,呼吸急切而剧烈,气息凝结成白雾。
陶小夭抬头看着他,他乌黑的眉睫上结了一层冰霜,她伸出手,替他拂去冰霜。
在那个时候,从来都是他帮她揩泪,帮她擦着脸上的灰尘,掸去衣上的泥泞,她却从未替他做过什么,哪怕这样简单的事情。
“手回去,别冻坏了,听话。”
陶小夭缩进了他的衣服中,她闻着他身上的体香,感知着他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仿佛回到了过去,眼泪不停的往外溢出。
夙子翌的意识渐渐模糊,陶小夭不停的呼唤着他,他回应的声音却一次比一次孱弱。
如果想要脱险,就只有一个办法——将这里摧毁!
虽然她不知道这里崩塌后,外面是如何的世界,但现下别无选择,只得拼死一搏。这样,或许还有生存的希望。
陶小夭拥有世间最炙热的火之元气,再冷的寒气都不会伤及她分毫,只不过夏月的这个身体禁不住这冰天雪地的寒冷,还有拼命保护自己的夙子翌。
三年前,她没有能力挽救生命垂危的夙子翌,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要救他!
就当做……弥补当年的遗憾。
她穿上白绸衣服,缓缓站起身,雪花疯狂的拍打在她的黑色长发上,衣襟上。
陶小夭双手快速结印,飘渺流窜的火光萦绕在她的周身。
“临、兵、斗、者!”
陶小夭周身的火焰呼的一声爆燃起来,雪花嘶吼般狂乱的飞舞,呼啸过眉睫!
【“我不要!我就要那个!我讨厌你!每天就只会在我耳边吵啊吵的!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想要个什么样的爹爹!”
“你告诉爹啊,爹就变成你想要的那种。”】
【“他为了你,不会再转世了,随着时间的逝去,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曾经那个立于西湖湖畔,笑时唇畔染花落,忧时醉舞笑九天,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下的酒圣了!
请你,原谅我对你的一切伤害、敷衍,和自私。
晶莹的泪滴被风吹过,落入那燃烧的酷热火光中!
“皆、阵、列、在——前!!”
她背起夙子翌,身子一跃而起!
“九真焚月!”
一道血光腾起,惨白的天空中突然裂开一条条细纹,而后——轰然破碎!
细碎旋转的冰雪在一瞬间在黑暗中闪烁着晶莹的碎片,在飘落到地上的那一刹那瞬间泯灭。
巨大而空旷的隧道中,岚卿和紫芊的背后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震颤,岩石洞穴的顶端掉下碎石渣。
两个人茫然的相视了几秒,而后急忙原路返回到刚刚落入的宫殿内。
两双锦绣墨履快步走在光滑如碧玉泛着寒光的地上,掀开重重锦帘,拨开层层缀满珍珠宝石的玉帘,来到一扇绣满锦绣山水画的屏风前,透过薄玉般的画布,他们看到,陶小夭抱紧****着上身的夙子翌躺在地上。
岚卿急忙走过去,用手指先后抵在二人的鼻下,感受到了两个人的气息,便放下心来。
“何方妖孽!”
夙子翌猛地坐了起来,手持剑指,岚卿侧身反掌一挡,二人的动作僵持住。
他渐渐清醒,见眼前的人是岚卿便心中大喜,但他却喜不形于色,而是嫌弃的说道:“你干嘛把我衣服扒下来,想占我便宜吗?”
岚卿起身,负手厉声道:“口无遮拦!早知就不该回来寻你!”说着,他将夙子翌的衣服扔给了他,夙子翌嬉笑着接过。
一旁,紫芊尴尬的笑道:“看来夙兄精神甚好……但是,这位夏姑娘……。”
“为什么我……全身……动不了了?!”躺在一旁的陶小夭惊呼道。
夙子翌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抱起陶小夭,急切的说道:“夏月,你是不是中了什么法术?”
陶小夭刚刚用尽了所有元气施展了九真焚月,夏月这个单薄的身躯已经超负荷,四肢完全不听她使唤了。
陶小夭摇了摇头道:“应该没有……。”
夙子翌环顾着四周,皱眉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背你走,放心吧,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说着,他将陶小夭背了起来。
那一刻,陶小夭忽然想起了三年前,那时她刚和岚卿闹别扭,总是同夙子翌跑到山下去玩,天黑了,该回家了,陶小夭也玩累了。每每如此,夙子翌都会背着她回去。
泪水,流在了他修长的后颈上。
此时,紫芊怀中的婴儿挣脱开他的怀抱,自己爬到墙边,在她触摸到墙壁上的一刹那,原本空白无一物的墙壁忽而出现一副长长的画卷!
几人凭借着幽蓝色的火光,惊愕的看着眼前的画面。
岚卿瞳孔微眯,目光忽而变得深不可测,他低声道:“这里,原来是九炎魔兽的墓穴!”
陶小夭心底抽紧,环顾着四周。
六个镂刻金色盘旋龙纹的柱子擎天拔起,殿内空旷,中间坐落着三脚鎏金香炉,两旁,青石矮几,琉璃杯盏,翡翠盘,周围红纱幔帘轻垂,珠帘璀璨,宫灯高挂,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
一尊巨大的九尾魔狼的雕像立于玉阶之上,体魄雄美,强壮的四肢沉稳地扒在地上,然而那长长的眉睫下却饱含深情,那每一丝毛发都精雕细琢,栩栩如生。气势傲然,令人望而生畏。
整个殿堂庄重而令人震撼。
“你们且看,这墙壁上绘画着妖族祭祀九炎魔兽时的场景。他们用童男童女的内脏来祭祀九炎,试图将他唤醒,殊不知九炎却早已转世。”
“也就是说,咱们刚刚掉入那里时,看到的那些魂魄是在祭祀?!”
“没错,这里画的是请来守墓的冥军。这里画的是此墓穴内的所有机关,这宫殿四方设有法术结界,四方分别为,风、雷、水、火,若想达到宫殿必须摧毁结界。”
陶小夭没有注意去听岚卿所说的话,只是怔怔的望着九炎魔兽的雕像,一股奇特的引力不断的吸引着她的内心。
仿佛,有什么声音在召唤着她,仿佛,她再次听到有人对她说。
“铭记你的姓名是九炎,铭记你生而为魔的荣耀。”
“那这里所画之事又是什么……?”
夙子翌的好奇声使陶小夭从思绪中抽出,看向眼前的画面。
画面上,一座山崩塌,血流成河,人类被妖魔厮杀,而飞跃在天空中口喷浓浓烈焰的——是九炎魔兽!
而与九炎魔兽对抗的人一袭蓝白道袍,白发飞扬,踏于剑上。
这个人……是岚卿……而这画,是预言……预言九炎魔兽将毁灭人间!
陶小夭被自己的推论吓到了,指骨不由然收紧。
此时,陶小夭低着头看向地面,发现地上的黑影有些不对劲……
“那个,咱们有四个人和一个婴儿对吧?”
“是啊。怎么?难道你看到地上又多出一个人影了?”
陶小夭咽了口唾液,僵硬的抬起头,浑身寒颤起来:“为什么……地上,只有三个影子!”
三人低头看向自己脚下的影子再抬起头望向紫芊……“果然如此啊”黑暗中,岚卿的声音压得很低沉,他笃定自若的背着手,鸦羽般的眉睫下目光锐利冰冷!
“紫芊,你便是九炎转世后九炎的父亲,而你怀中的女婴!便是九炎魔兽的转世!紫芊,你已经死了。”岚卿的话语掷地有声,一语道破!
陶小夭倒吸一口冷气,脑海中‘嗡’的一声响!
紫芊仿佛没有听到岚卿的话语,而是自顾自的逗弄着怀中的小女婴。小女婴咯咯的笑着,抱着啃着他洁白的手指。阴影下,他仍旧温柔如水的微笑着。
眼前这个温柔如水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吗?而那婴儿,就是自己……
原来曾经,竟会有这么一个人会这样不顾一切的保护着自己。
“那么,在祭祀台前是你故意让九炎哭出来使得冥军苏醒的吧?而夏月和我与岚卿失散掉入结界中应该也是你一手造成的!而这唯一的目的便是让我们葬身于墓穴中!”
紫芊逗弄着怀中女婴的手指忽而停了下来,“对不起……骗了你们,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女儿。”他纤长的睫毛下饱含深情的凝视着他怀中的婴儿。
“当她生下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是九炎魔兽,也是从那时候起,厄运便时刻伴随着我,挥之不去。我与我的妻子在逃亡中度日,每日每夜都无法安稳入睡,时时刻刻堤防着有人会在猝不及防下将我的女儿从我们身旁带走。”
他的眼中,分明有泪。
“后来,我们掉入了这个洞穴中,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而且机关重重……就这样,我同她的母亲一起死于这里,而我因为想保护她的执念,灵魂在这里徘徊。”
陶小夭仔仔细细的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双眼直直的盯着他,她想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的印刻在记忆中,这个温柔的男子,紫芊,她的父亲。
他微笑,眼泪却流了下来,那怀中的女婴仿佛知道她的爹爹在哭泣,于是伸出小手替他擦拭着泪。他抿着泪水,道:“对我来讲她根本不是什么九炎魔兽!她只是我的女儿,只是我的孩子,只是我拼命要守护的人!我只是想……让她平安快乐的长大……。”
“我们并非来将她带走,而是让你们永远在一起。”岚卿突然的一句话让紫芊惊住了。
“九炎,乃至邪至恶之魔兽,有言道,九炎降于世,六界血泪流。我等奉命而来,将其封印于此,世世代代沉睡墓中,永不见天日,永不能为祸苍生。”
“这样的话……我们一家人……就永远,永远不会分开了吧?”他超脱般的笑了,而后他对怀中的女婴道:“孩子,对不起,爹还没有来得及领你去看这锦绣山水,还没有带你尝遍天下美味,没有同你一起享受人世间的快乐,就要把你永远葬于这黑暗的墓穴中,不过没有关系,爹爹和娘亲会在这里陪着你,请你……不要怨恨我们。人的一生,很多事情无法选择,只能欣然接受。铭记……你的姓名是九炎。”他闭上双眼,泪水悄然滑落:“铭记你的生而为魔的荣耀!”
陶小夭心底一颤!
原来,那回荡在她耳畔的声音,是自己的爹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而岚卿刚要接过那女婴,一个洁白的身影像一道锋利的剑芒!划过他的视线内!
陶小夭抢先他一步从紫芊怀中抢过女婴,并且顺手掠走了夙子翌腰间的佩剑!
“对不起。”陶小夭的表情忽地变了,她用剑抵在女婴的脖颈上。
“夏月你要做什么!?把九炎给我!”岚卿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详,怒斥着陶小夭。
“别过来!”陶小夭冲他大吼,岚卿和紫芊迈出的步子同时收了回来。
夙子翌背着身,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是拿出腰间的酒葫芦喝着酒。
“很抱歉,我,利用了你们。我不是什么夏月,我这次来,是要取得九炎的身躯!”说着,陶小夭施展轻功向后退去,身后,是九炎巨大的雕像。
三人不敢轻举妄动。
陶小夭低头,看着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心中充斥着繁复纠结的情感。她闭上双眼,剑落,血崩。原本活泼灵动的小女婴在一瞬间没了气息,脑袋毫无声息的垂在她的怀中。
玉阶之下,传来紫芊崩溃的哭声,岚卿却紧紧的箍住了他。
电光火石间——
一律魂魄从夏月的体内缓缓升腾而出,她怀中的婴儿仿佛是个强大的磁场,将陶小夭的魂魄迅速吸入其中!
一声深沉狞厉的长啸在火焰中轰鸣起来,冷冷的青焰随之猛然炸裂开来!仿佛有无形的疾风从深渊呼啸而至,爆燃而起的烈焰将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照得更加熠熠生辉!罡风从那团火焰中如同猛兽般席卷而出,如同刀刃般划过肌肤。
岚卿和夙子翌用手臂挡着呼啸而过的狂风,盛开的光芒刺得二人睁不开双眼。
一只魔兽从火焰的中走出,额头上绘满血红色的纹路以神祗般的姿态傲然站立,雪白绒毛怒张,九条巨大的尾巴晃动在身后,火焰与黑夜的交界处时不时飞迸出热烈的火星,周身笼罩着一层虚幻的光晕。烈炎魔兽轻轻抖了抖鬃毛,金光流转。
她仰起头,一阵浑厚而辽阔的兽鸣声腾空跃起,像汹涌的海潮般携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向着几人扑面而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九炎魔兽么?
几人心中不约而同发出了惊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