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太阳好毒,陶小夭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任由阳光烤着自己,目光呆滞。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该去想些什么。脑后面传来先生们杂乱的辩论争执之声,而自己的师父似乎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已经猜测到,那些先生们的据理力争或许已经使得岚卿妥协。
“那边的姑娘~”
这个声音……
“早。”陶小夭不爽的随便应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有抬。
夙子翌坐在她身边。
“小夭啊,爹爹很郑重的问你一事,这件事情关乎到你和岚卿,甚至古华弟子和天下苍生。这件事我一直想问,却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事已至此,我不得不问了。其实答案我已经知晓,但我还是想听你把那个你我都知道的答案亲口说出来!”说着,夙子翌板过她幼小的身子,正色望向她。
陶小夭被夙子翌这种突然的正经吓住了,睁大了眼睛讶然望向他。
“什……什么事?”
“我是不是又变帅了!”
“……。”
殿外,传来夙子翌吃痛的叫声……
“拧我大腿,你好狠毒!”夙子翌泪眼婆娑,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边揉着大腿边看着她。
“我很烦,别来烦我。”
陶小夭将头埋在膝间,声音低沉。她的心,就好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那里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
“嘛~别等了,也别期待了,古华是不允许有你这种思想存在的。”夙子翌‘嘭’的一声打开了木质酒葫芦塞子,仰头喝了下去。几根发丝被风吹散,凌乱缭绕在他脸颊旁。那苍劲有力而纤细的手指轻轻握着已经发旧的酒葫芦。
“我看了你的试卷,你答的那第二道题啊。你说,其虽为妖,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必救之,并待其与人无二类之分。你可知道,这观点在古华是决不允许的……。”
‘为什么?”
“古华为九天玄女所创,所以传承了她的三个思想。一,妖魔,杀无赦。二,尊力量至上。三,灭人性,存天理,重者胜,轻者灭。这三条的意思是,是妖魔就要杀掉,无论善恶。力量至上。在纪律和天道面前,没有自己的人格,少数为了多数人可以牺牲。是不是很残忍?但是……这就是古华。所以,你的思想首先就违背了那第一条,妖魔,杀无赦。”
妖,魔,杀,无,赦。
这几个字一字一顿的在陶小夭心中沉重的响起来,恐惧从她的后脊迅速蹿上来,她的身子不寒而栗的打了个冷颤。
夙子翌从陶小夭的双眸中看到了与她年龄完全不符眼神,她的模样,就像在满是野兽的丛林中迷失的孩子。那样无助,恐慌……
她没有想到,古华比她想象得还要冷血无情,在苍生面前,个人的生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人界之所以千百年来鸣镝无声,也多亏了九天玄女这些惨无人道的思想、雷厉风行的纪律和那席卷八荒的力量吧。
她想不到,也许看似和谐美满的古华背后暗潮涌动,也许可爱善良的师兄弟姐妹们的下一刻就是残忍无情的杀人工具。也许眼前这玩世不恭的夙子翌,倾国倾城的月尧,仙风道骨的玄甄和爱调皮捣蛋的步萝莉,他们面对杀戮都无动于衷,甚至在有一天发现自己真面目时会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毫不犹豫的下杀手。而自己的师父岚卿,更不用说了……
陶小夭想起贺绵绵,那个从小就被传统教育洗脑的乖乖女,会不会有一天也会从那双清澈的眼睛中流露出残忍的杀气?
还有未名……云天……
顿时,陶小夭心里一阵冰寒。她怕,她突然好怕。
敬师堂中吵得如火如荼,陶小夭回身望了望,耳边是夙子翌的话,她的眼神似乎将那一扇门望穿,她似乎看到了里面那些妄图弹劾岚卿的先生们,面红耳赤,疯狂的指手画脚,只为赶自己出古华。还有那得意洋洋的玄甄,和沉默不语的岚卿。
多么可笑的人类,因为恐惧吗?所以必须把自己赶出去。
她缓缓回过头,沉默了半响,道:“喂,我——”
门,嘭的一声打开了!
那一刻,四周忽而寂静得出奇,敬师堂中骤然间鸦雀无声。时间仿佛凝结住了一般。
陶小夭怔怔回头,是岚卿,那一袭蓝白相间的道袍和三千银丝在风中静静飘扬。
“小夭,来,来师父这。”
他伸出苍白而削瘦的手,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她起身看了看夙子翌,夙子翌也起身,冲她点了点头那眼中有淡淡的笑意,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道:“快去吧。”
敬师堂里面的人也纷纷走了出来,不知岚卿要做什么。玄甄对于岚卿的做法更加不理解,他低着头,手握拂尘走到岚卿身边。
陶小夭茫然的向夙子翌点了点头,茫然的走了过去。
岚卿拉过陶小夭的手,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义正言辞道:“玄甄,你且听着。世上本无神,我言即天理!妖与人之间虽有隔阂千年之久,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妖类并无杀意,尔必待其与人无二类之分。从今以后,废除古华第一条规定:妖,杀无赦!”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
岚卿将陶小夭领到自己面前,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徒儿陶小夭的那份试卷,算过。”
风过,带着桃花的清香。
在眨眼的一瞬间,都变得那样缓慢。
好安静
陶小夭完全愣在原地,她以为她自己听错了。
他会为了她,说出这样的……话吗?
陶小夭的心怦然一暖,她惊讶的抬头望向岚卿,那一刻,岚卿的周围仿佛散发着万丈光华,那一刻,就连太阳的光芒都黯然失色了下来。
那惊骇世俗的气质,那万众之王的风姿!
师父……
她在心里低低的叫了一声他,心底的一阵阵暖流让她想哭出来。
也许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师父一样,可以这样保护自己……
岚卿仍旧将陶小夭的小手紧紧攥在手心里,努力将她保护起来。因为他怕她会被这些人吓到,尽管她不说,尽管她努力遮盖,可他还是察觉得到的。
闻言,众人哑然。只有那陈变脸捋着胡须高昂的仰着头,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意。
真是荒唐啊,掌门为了让自己的徒弟留在古华,竟然篡改神的旨意!难道,他已经狂妄到了蔑视神明的地步吗?这是要遭天谴的啊。
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可仔细想想,岚卿的作为,才是真的博爱天下苍生。于是,许多人也欣然接受了。
“各位先生也且听好,在明白事情真相之前,切记勿要听信谣言,以免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句话一针见血,先生们流露出些许的尴尬和心虚。
“至于其他古华弟子只要答出两观点任意一个即可,这思想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改变的,诸位说是吗?”
另一边,突然插入一个与这严肃的气氛相当格格不入的声音:“唉诸位要喝酒吗?老北~我请你喝我新酿的桃花酒啊……啊,这眼神的意思是不喝吗?好吧……好吧我走了。”
百草阁
陶小夭看着步萝莉摆弄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步萝莉其实我想跟你说一件事,你有没有觉得,我师父和月尧长老很配?”
“噗!”满满的一口清水,一滴不剩的喷在了步萝莉手里的蝎子上。
水滴滴答滴答流了下来,它的眼神仿佛很怨念……
陶小夭无奈的递给她手帕,步萝莉将手中的蝎子放下,淡定的擦了擦嘴,道:“我感脚吧,你就是闲得无聊,抽空要不再帮我试试药?”
于是,她更加坚定了,要给师父幸福的决心!
“你为啥要撮合那俩?难道……你就对你师父一点意思也没有?”说着,步萝莉露出了一张八卦脸,笑容有些促狭。
陶小夭茫然的看着她:“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男女之间的呀,难道你就对你师傅一点都不动心?要是换了我早就倾倒在岚卿大仙儿的石榴裙下了~”
“哈哈哈……。”陶小夭干笑了几声,道:“你脑袋被驴踢了吧?我,对我师父动心?我对一个凶巴巴的老男人真的没有一点感觉……我觉得呢,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每天让他开心,再给他养老送终,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啦你说是吧步萝莉?”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步萝莉继续摆弄着她的草药,此时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了,微风吹着锦帘悠悠晃动。
“你知道吗,月尧一直在等岚卿,等他能看她一眼。”说着,步萝莉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繁复的情感,像是在惋惜着这对璧人没有终成眷属。
步萝莉告诉陶小夭,月尧曾是一名举世无双的舞姬,她十五岁的一曲《月下莲开云裳舞》便倾倒了帝京,动荡了天下。据说她可以在莲花之上反弹了琵琶舞动旋转,当朝皇帝对其舞姿赞不绝口,连称三妙,人妙,舞妙,才容妙。并当赐予封号月下琴姬。
在她十七岁时,世间几乎所有的男子都梦寐着在有生之年能见到轻纱之下她的绝世容颜。但由于个性使然,她没有在正当的年龄出嫁,而是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直到遇见了绝世芳华的岚卿上仙。
尤记当年她携宫廷众舞姬参拜九天玄女娘娘以求福泽护佑,回廊间,他的蓝白道袍下拂过流淌着月色的地面,他拾起她故意掉落的玉佩,冷俊的双眸中透出淡淡的暖意。从此以后,她的心中再没有他人能介入。
然后,她回到宫廷,做了一个令世人都感到惊讶的决定——她要出家问道。
皇帝问她:你可知脱了凡尘从此青灯古佛,再不能拥有人世间的欢爱。
她叩拜于玉阶之下,语气坚定道:妾身无怨无悔,红尘之中再没有能让妾身留恋的理由,能常伴与心中之‘道’,便足矣。
然后,世界上便再没了‘月下琴姬’只有古华琴圣,月尧。
“有这么一个大美人儿在身旁,师父难道就从来没有动过心?”
“没有,从来没有。”步萝莉眼神沉了下来。
“或许他们之间缺少的是机会”
她叹息道:“或许吧。”
夕阳下的流光静静消逝,一轮朔月悄然坐落在琉璃瓦之上。月下柳梢头,微风轻抚流连。岚卿大步跨入长老院,来到‘十里香’水榭。
紫色绡纱拂过精致的琉璃宫灯,矮脚案几上摆着几个香味扑鼻的小菜,珐琅瓷盘旁是一壶温酒。月尧静静坐在蒲团上,淡妆清雅,红衣艳艳如火,眉间流转着娴静,然而眼神中却迸发出如同少女般热烈的火花。
她在等他。
这一刻她盼了多少年,能与他月下饮酒,像个妻子般能给他碗中添菜。举案齐眉,不过如此。
“小夭让我来这里,说你有事找我,何事?”
她闻声,抬起微微有些忧愁的脸颊,然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仿佛多年来苦等他的寂寥一扫而光。
“饭菜要凉了,快些吃吧。”
岚卿却眉间一皱,不知她是何用意。想起刚才陶小夭心急火燎,他不答应就能上吊跳河的气势,以为月尧有什么要紧事要找他,难道只是为了一顿晚饭?
“究竟何事?”
“这些小菜都是妾身亲自下厨,师兄莫要枉费了师妹一片苦心那。”她笑得温软,撩袖倾酒壶,酒色如月,落在杯盏中琳琅有声,窗外锦帘无风自舞。
岚卿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意,于是淡淡说道:“小夭还未吃饭,我得回去了。”说罢,他转身要走。
‘砰’的一声,酒杯狠狠的落在案几上。
“师兄。”
她低沉着嗓音唤他。
他突然驻足,背对着她。
“仅仅让你与我共度晚餐,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你可知这一天,妾身等了一百年了!”她的眼中,分明有泪,语气执拗而悲恸:“为什么这百年相伴,都不及陶小夭对你的几日之好?”
是啊,岚卿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孩子就会不由自主的吸引他渐渐靠近?或许是因为那冰糖葫芦?还是因为她立誓要陪在自己身边,或是她身上的热烈与执着使他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身上,她身上所拥有的一切特性都是自己所没有的,又或许是,她曾经那么努力的让自己开心。
月尧快步走了上去,从身后抱住了他!那一刻,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要冲了出来。
“师兄……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她缓缓解开自己的上衣衣扣,脸颊潮红,眼中水汽迷蒙。
窗外,十里香内的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她抱着他,他站定不动。
“怎么样,心满意足了吗?”
“步萝莉,你说,为什么我心里有种难受的感脚呢?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吃被门夹过的核桃吃多了?”
“被门夹过的核桃……是不能补脑子的。”
陶小夭假装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步萝莉没有发现她眼中闪过的泪光。
岚卿愤怒的甩开了月尧,怒道:“当真胡闹!”便大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