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难过地低下头，“我很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好吧，有什么事，记得叫我。”他的声音依然那么关切温暖。
语彤泪流满面，因为清醒，所以无法面对；因为深爱，所以无法释怀。
是她背弃了少卿对她的爱，她爱上了别人，在另一个梦境里，在一个男人用毁灭一切的方式，换来的一份虚幻的爱里。
云浩来到前厅，看见少卿正轻轻饮着茶，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他忍不住道：“你不去劝劝她么？”
少卿淡淡一笑，“只要她回来，我就心安了，我想她需要一点时间。”
“怎么你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的逃避？”
“我在意，但我更了解她，此刻无论说些什么，对她来说都是没有用的。”
云浩不解，再次来到语彤的门前，“语彤，我认识的你，从来都不会像这样懦弱，什么都不敢面对，你在害怕什么，告诉我好吗？”
“我恨我自己，”她躲在门后，无力地说。“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也许他会说不介意，但是我介意！”
“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介意？”云浩道。“为什么要把别人对你的伤害，说成是你自己的错呢？”
语彤的泪已经灼痛了脸，“我不知道能不能原谅自己。我回到了这里，却回不去从前。”
云浩轻叹，“一切皆由心起，希望你能看得通透吧。”
夜幕降临下来，语彤靠着窗户，她有很多的话想要对少卿说，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甚至也没有勇气去见他，而且，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再出现呢？他在恼她，在恨她么？最重要的，是他真的不介意吗？
一阵琬转的琴声悠然传来，在这天籁般的星空下，是如此幽长。语彤不知道这曲调的名字，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曲中的深绵意味。它如小桥细水般清细悠扬，轻声低语一般的呢喃。
语彤听得痴了，仿佛某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细细诉说着什么一样，让她的烦乱渐渐平息下来。凝神中，往事如烟，萦绕不绝。
那琴音温柔，似在讲述着从前就已铭刻下的誓言，在一如既往的旋律中，少卿的身影又慢慢浮现，前尘过往，转瞬沧桑。
曲调静静流淌着，流过她的心房，淹没了她的悲伤。良久，琴韵渐缓，似止未止的变得消无声息了，语彤正在渴盼着能继续倾听时，却听得另一种弦乐慢慢响了起来，那是洞箫的声音。
极低极细的箫声清丽雅致，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仿若人生际遇一般的起起落落，有开怀，有悲伤。但不变的，仍是那携手不弃的相依相偎，让人不再迷茫。
箫声也渐渐隐匿下去，琴韵又再次响起。这一次的声音非常的清晰，就好像在她面前弹奏一样。曲调也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仿佛在叹世事无常，让情深的佳侣，也天各一方。
语彤听得如痴如醉，又如梦初醒。
“正因为你只靠琴声来渲泄你的情感，所以当你弹奏的时候，只要认真倾听，都会多少了解一些。”
“那看来我不能随便弹琴了，不然全都被你看透，岂不是很无趣。”
少卿，我都明白了。你的等待，你的期盼，你的包容，你的深情，你的寂寞守望，你的良苦用心。
语彤轻轻推开门，星夜下，少卿独坐院中，他的手指还在拨弄着琴弦，但如星辰般闪亮的目光却是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她的门扉，当她打开门的时候，他终于释然一笑，那笑容清新无瑕，足可以溶化世间任何的阴霾。
修长的手指翻飞，一只只纸鹤散乱地堆放在桌上，文翰已不知道就这样叠出了多少只。语彤真的很没耐性，还没有完全地教会他，就这样离开了，所幸，他总是记得和她在一起的一点一滴。
语彤，你到底是怎样一个特别的女子？生命若只如初见，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遗憾。如果没有桃林里最初的心动，如果没有山崖上你拼死的相救，我是不是就不会爱上你？如果没有他，你是不是就会爱上我？
生命的尊严，总是那样沉沉地压在我的肩上，我过得太狼狈了，太庸碌了，我不甘心。所以不顾一切去追求那一份荣耀，即使知道这荣耀离我越近，就离你越远……
我如愿以偿地进了朝堂，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开始享受那一生都用之不尽的荣华富贵，那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的为所欲为，所以，我就注定要失去你。我知道，这次你是彻底的走了。
你知道吗？南汉国已经渐渐没落下来，我不再攻城掠寨了，更多的，是为高堂明镜下那个人抵挡外来的滋扰，虽然有胜有负，可是我累了，真的累了。我宁愿坐在这里，折着你教我的纸鹤。
你走了，我的戎马倥偬还有谁来牵挂，我的满身伤痕还有谁来抚慰，你又何尝不是骗了我，你说过，当我解甲归田，你依然会为我捧上一杯清茶，可是现在，茶香犹在，伊人何方？
语彤，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听我说这些话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负了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江山再好，名利再好，留不住你，仍是一场枉然。
明天我会去唯贤堂，我暗中传递的信息，你们应该收到了吧，皇帝让我将你们全举歼灭，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只是在恐惧，他的国，就要灭了，他害怕你们看到灭在他的手里。
你们是不是已经在暗中逃离的路上了？放心吧，你们不会知道那是我传递的信息，我不会让你们接受我的道歉，更不会让你们因为猜疑而失去逃脱的机会。
文翰将满满一桌的纸鹤，轻轻扫在火盆中，点燃，火花闪出一种奇异的，绚丽的光。快要燃尽的时候，他似是想起什么，从盆中拿起了一只完好无损的纸鹤，贴身放好。
何昌廷在门外高声道：“将军，是否可以启程了？皇上为免夜长梦多，让我们连夜行动。”
“知道了。”文翰冷冷应了一声，这位副帅觊觎他的将军之位已经很久了，这一刻他显得是那么的急不可待。
真可笑，为了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天下。
少卿翻身上马，双手围在语彤的腰间，“云浩，谨锋，我们在渡口见。”
云浩抬首，“好。有展鸿和你们在一起，我就放心了，我和谨锋还有尔榕就从另一条路赶过去。”
少卿策马扬鞭，马儿疾疾在山间小道上快步向前。
“语彤，很快我们就会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地方去，开始新生活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他在她耳边低低道，脸上是抑止不住的欣然与欢喜。
语彤一脸憧憬，“嗯。永远也不会再分开！”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随波逐流，终于可以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这一生，再无所求了。
马儿欢快地奔驰着，进入密林时，却猛一下嘎然而止。前方，一队官兵正等候着，来势汹汹。
难道昨日得到的信息是假的么？少卿飞快地思忖，转念又一想，如若没有得到消息，那么此时此刻，这队人马只需将唯贤堂团团围住，就让他们束手就擒，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展鸿已拉开了架势，“侯爷，你们先走，我来抵挡。”
少卿见这一队官兵个个彪悍异常，定然是专门挑出来对付他们的，看来刘晟这一次，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了，连理由都不屑找一个。
一排弓箭拉上了弦，齐齐对准了少卿三人。少卿猛一拉缰绳，掉转头向后急步退去，但未跑数十米，又是一队兵士闪出，阻挡了去路。
顿时，数箭齐发，密集如雨点般飞来，少卿护着语彤左避右闪，这时展鸿猛一拉马头，横着挡在了他二人面前，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飞快地挥动着，一时也挡下了不少流箭。
语彤已经惊骇之极，虽然心中想到仍在少卿怀里暂时无性命之忧，可这生死攸关的场面，她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当下不敢有半分动弹，又怕自己阻碍了少卿的动作。一时牙关打颤，浑身僵硬起来。
少卿已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再也不敢恋战，边挡箭边退，终于杀开一条血路，逃了出去，然而再回头时，只见展鸿已是全身挂满了利箭，仍牢牢抓住缰绳，但身形已是摇摇晃晃，看起来气息奄奄了。
“展鸿！”少卿悲愤之极，再次亲眼看着跟随他多年的伙伴就这样惨死在面前，也不由得目眦尽裂，双眼怒火中烧。
‘侯爷，快……快走……不要在此枉送了性命。’这是展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旋即便一个跟斗栽下马来咽了气。
少卿再也无法控制了，他肝胆俱裂，一个飞身跃下马来，向官兵扑去。剑锋一闪，圈起一阵剑花，跟着身子微侧，剑尖光芒闪动，又狠又准，招招毙命，让近身的官兵倒下了一片。
前后夹击的官兵有些乱了阵脚，少卿又飞快地翻身上马，趁乱逃了出去。
奔回了数里，少卿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语彤扶住他，“我们先到前面歇息一下。”
两人相扶着才行了几步，便看见许文翰与何廷昌带着另一队人马，冷冷站在面前，许文翰面色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何廷昌却是冷笑一声，意味深长。他对身边紧贴着的一名彪型大汉略一示意，那军官便立即挥刀上前，直直向少卿，只是欺他一副疲累的身子，还以为得了先机。
却不知少卿正是杀得兴起，当下巍然不动，只待对方先冲上来。忽然腰身一侧一转，剑未到，风先至，迅猛已极。
那军官只感到颈上一股凉气，丝丝的疼痛中，鲜血爆裂而出。少卿又趁胜追击，纵剑长驱直入，剑锋终于没入他的腹部，他挣扎了几下，便扑倒在地。
何廷昌大惊失色，未想到少卿的狠杀丝毫不输给许文翰半分，他胆怯地退至文翰身后，煽动着道：“将军，这人的武功，原来还如此高深莫测，看来只有将军才能对付得了啊。”
文翰骑虎难下，神情复杂。少卿却一脸傲然道：“许文翰，我们是该分个胜负的时候了，你欠着唯贤堂的数条人命，我今天一定会让你血债血偿！”
文翰冷冷道：“若是你们安分守己些，皇上又岂会赶尽杀绝？”
语彤愤声道：“你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难道就不怕有报应吗？”
文翰无言以对，扬剑出鞘，指向语彤，“你不要我！”他咬牙道。
少卿惊惧他剑尖对着语彤，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当下立即挺身，先向前纵出，长剑挥动，带着剑风呼啸而至。
文翰奋力急挺，宝剑一抖，只听剑风嘶嘶，两柄长剑上下翻飞，剑光如匹练飞转，又似白虹炫目。
文翰忽然圈转长剑，斜里削来，看似是先行躲闪开，但身形一转，却回马一剑，正中少卿肩头，少卿一时吃痛，大惊之下飞起腿脚去挡开长剑。但文翰的长剑此时却变得如银蛇般柔软，看样子就快要缠上他的腰部。
语彤大惊，头脑中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扑身，紧紧的贴在了少卿的面前。
文翰硬生生收回长剑，连自己也无法站立住，跄踉着倒退了几步。却再也无力举起剑来，呆呆地看着两人。
少卿满目怒火，甩开语彤，用尽全力，将剑锋深深刺了过去。
文翰却没有任何动作，他还在茫然的迟疑中，他的迟疑带来的是灭顶之灾，抑或，也是一种解脱。
少卿的剑狠狠透过了他的身体。剑锋冰凉，一如他早已死去的心。
初春的天，乍暖还寒。密林里吹着冷冷的风，风中似乎还带着绵绵的雨，满天都是清寂的颜色。一如他痴缠一生的爱恋。
语彤的脸在眼中有些模糊，她临风而立着，失神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他。
少卿拔出剑的时候，他微微眯了眯眼。有一种想睡过去的感觉。可她还在眼前，他舍不得就这样沉睡过去，他还有很多的话没有对她说。终于，他看见语彤慢慢地走了过来，她真的走过来了！他努力睁大了眼。
语彤蹲下，似是不敢相信一样地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又紧紧按住了自己的心窝，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文翰轻轻对她笑了笑，“语彤，我一直在等着把一切都还你，现在，我终于做到了。”
语彤不说话，呆呆地看着他的脸。
“不过，”他断断续续道，“你可还记得你也答应过我的话？当我解甲归田的时候，你会为我沏茶。所以，最后还是你欠了我。”
语彤凝神看着他，她的嘴唇颤动着，有一种无法抑止的悲伤。
“我希望你能答应，让我来世可以找到你，给我沏茶，教我……折纸鹤，好么？……”他用手颤抖着摸向怀中，取出一只沾满了鲜血的纸鹤，这血色似是透明一般的干净纯洁，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鲜血。
语彤的眼眶早已盈满了泪水，眼神透过这泪光在他的面容上游移着，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无法言传的意味，然后，伴随着她轻轻的点头，一滴泪珠，无声地滑落在他的脸上。
看着这一滴为他而流的泪，文翰终于释然了，“我从不后悔爱上你，只是后悔这一生，我，负了你。”他扬了扬嘴角，把那一抹只对她一个人温柔的笑，最后停留在她的视线里。然后闭上了眼，让呼吸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少卿一手扶着肩，一手拉起语彤，“我们走吧，”他淡淡地道。回头看了看在一旁已是吓得瑟瑟发抖的何廷昌，看样子他是不敢再过来了。他轻蔑地望了一眼，毫不畏惧地牵起语彤跃上马，急步消失在密林里。
何廷昌见少卿走远了，才慢慢缓过神来，看看身边一群吓得呆若木鸡的部下，又瞬时恢复了他一贯的神气。将军都死了，他不怕回去交差。更何况，还有一队人马，早已守候在了江边。
何廷昌阴阴一笑，走到许文翰的旁边，狠狠地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给他们传消息，这一石二鸟的计策，我也会！”
当细碎的脚步远远离去时，许文翰的尸体还在路旁安静地躺着，他的笑依然停留在脸上，仿佛在嘲笑自己这一生，永远都逃不过出卖与被出卖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