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有关控制蕨类植物生长的小册子,要么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子上蠕动的竹节虫。你知道她很不耐烦,因为她并不是真的相信有治疗的必要。后来,她为带你去诊所而道歉:“我们本该相信你一切正常,我希望这不算太糟糕,我们没想伤害你。”
她把杯子和木质蜂蜜碾槌递给你,说:“亲爱的,我的宝贝。”一时间,你意识到了你们之间长久以来的生疏,好像她的另一半被切除了。你起身绕过桌子,拥抱着她。你父亲进来的时候你还抱着她。“哈!你在这儿呢,宝贝,还穿着艺术家那该死的鞋呢,嗯!”他手里拿着一个用羚羊皮包着的凹凸不平的包裹。他站在屋子中间,耸了耸肩膀,就像魔术师准备变魔术前的样子,然后他慢慢地掀起包裹的一角。真是个蹩脚的HOW TO PAINT A DEAD MAN演出。像往常一样,你已做好了大失所望的心理准备,要忍受他精心编排的表演,还有他一如既往的吹牛功夫。包裹里是一只瓶子。你茫然地望着他,等他作那不可避免的声明,他当然会慷慨陈词一番。“这是为展览准备的,我把它找出来借给你,快点过来拿着啊。”他对你挥舞着瓶子。你犹豫了一下,把瓶子接了过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物件,釉色不均,款式陈旧。它已在他的画室里陈列多年了,在凌乱的、被烟熏黄了的房间里被换了好几个地方。一会儿摆在窗台上,一会儿放在桌子上。它还曾被放置在壁炉旁的壁龛里,装着他最长的画笔和一束起绒草(一种植物),它是这凌乱房间的一部分,是你父亲众多古怪收藏中的一件。“彼得,你这个老家伙。”你妈妈说。
你听到自己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声,接着开始再次解释展品的概念。你努力保持欢快的语调,让自己不露出那不屑、叛逆的表情,像他以前曾经为某件事而写歌舞蹈时你所表现出的样子。你解释说你不能随便在展览上摆放一个旧物件,它得是一件有点意义的东西,最好再附上品质证书,例如凡高的手帕,玛格丽特的烟斗什么的,它得有一个明确的、显而易见的主题。你说出的话似乎有点过分,听上去很伤人心。
寂静,你们之间常有的、尴尬的隔阂又出现了,你明白这隔阂可能会越变越大,也可以愈合,只要你们当中一人有所行动。然后你的父亲发出尖锐的笑声,自嘲的笑声穿过天花板和墙壁又返回到他身上。“这不是我的瓶子,亲爱的。”他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你知道我的还没数清,这是希奥尔希奥的东西。”他把一只宽厚的大手搭在你的肩上,俯下身来像个阴谋家似的对你低声耳语,“尽管如此,你最好还是说它来自一位匿名捐赠者,因为意大利在战争时期遭受过劫掠,如果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他吹了一声口哨。你听到自己叹了口气。
你曾经也处在这样的境地,不止一百次地欣赏过他的表演,你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通常,你是不会这么做的,你只会拒绝相信他的故事、胡扯和吹嘘的大话,告诉他你已不再是七岁的小孩了,那时你父亲很狂热地试图要你相信他认识沃利斯和沃霍尔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他们都是他的老朋友,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你会唾弃、喊叫、气得发疯,这些反应即使在你年逾四十的时候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你用余光看到他的指关节上还结着痂,是丹尼出事那天,他在采石场被碎石划伤的。那些伤疤已变成棕色,并开始干裂了,他看上去很在意这些伤疤。他已经破了自己的一条规矩——艺术家必须永远保护自己的双手,为此你感到惊讶。你答应了他,你说你会和安吉拉商量一下,如果她不反对,瓶子就可以被送去展览。
他简直高兴坏了,你能从他的肩膀和脸上看出他很得意,就像连上了一台气泵。“太棒了,小苏珊,真太他妈的棒了!
我能找到它一定是有原因的,肯定是找对了理由,我是说,好事是不会凭空发生的”
在返回伦敦的火车上,你打开包裹,拿出了那个瓶子,它看上去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你父亲可能是从跳蚤市场、旧货商店或过世的亲戚那儿淘来的,可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的来历,又或者你父亲那个被老板解雇过两次的叔祖是那孤独的意大利人的表亲。它不过是个瓶子,无论看起来还是描述起来都是个瓶子,并非出自名家之手,只是你父亲的一派胡言。
火车上的电动门发出“哔哔”的警报声,随后关闭了。人们在过道里挤来挤去,寻找落脚的地方。行李箱与扶手相互碰撞,然后人们把箱子拖进座位,再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去。瓶子在桌子上摇晃时,你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它。你想,对呀,他是加迪卡学校的吹牛、扯淡、撒谎之星。
你曾经也轻信过他的故事,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不假思索地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比如他坐过达·芬奇的直升机,曾和马丁·路德·金一同游行,跟甲壳虫乐队一起唱过歌。他见过各路英雄、狂人和各种廉价旅社,之后还有聚会、搜查和逮捕,还有留着大鬈发的阿富汗伙伴。
他是位伟人,他精力充沛,阅历丰富,历尽人生的盛宴。
在你看来,他已尝尽世间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你知道即使你尝试了,也无法像他那样生活。他生活得太疯癫,好奇心太强,难怪你的母亲总是那么沉稳、贤惠,这大概是个互补作用,好让你和丹尼过上平静的生活。你父亲总喜欢把浆果白葡萄酒放在食品储藏室的架子上,瓶子在那里老是爆炸。而你母亲则是水准仪,你记得她曾绘制地下水位表和风水线。她把萎蔫的苹果四等分,然后隔着院墙喂马。她在花园里挂上了测量降水量、大气压和风速的仪器,还有清空和充满水时都会发出汩汩流水声的管子。在她的厨房里有馅饼、汤和面包,她着名的食谱和精选的食材。
你曾属于他们,就像丹尼曾属于他们那样。同时受精的卵细胞,有时候这让人难以置信。那种非凡的双重活力,你和他精妙地在基因方面的巧遇,在母亲腹中嬉戏,在羊水中舞蹈,并逐渐长成他们赋予你们的模样。
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所感受到的和感受不到的。你可以说你的家庭生活在迅速腐败堕落,你对内森的背叛。你可以说你已无法工作,你甚至不能冲洗你徕卡相机里的最后一卷胶卷,因为丹尼在里面,你又无法面对他。丹尼坐在尤斯顿外的一条长椅上,脚边有许多鸽子。你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就在几个月前,他还一丝不挂地在你的公寓里走来走去,光着屁股对内森耍一些小孩子的把戏,做巧克力比萨答谢你的热情好客,逗你开心。你可以告诉你的父母你现在陷入严重的困境,如此颓废,无法承受孤独与彷徨之痛,无法正常地工作。你可以说没有了丹尼,你的生活就失去了平衡,没有了真实的身份,你并不真的是苏珊。
也许他们会告诉你该做什么,或你是谁。也许他们会提醒你你一直很坚强,总是坚持自我,不顾该死的迪克逊医生对你作出怎样的诊断。他们会说你掌控着你们之间的关系,你是个职业艺术家。他们会提醒你,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曾溜进你父亲的画室,拿一些白色的丙烯酸颜料在他正在创作的画布的左上角画上了任性的一笔。你等了几天,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打算应对接下来一连串的大场面。但是你父亲并未注意到,他只是穿着当时偏爱的苏格兰裙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在浴室里唱歌,喝自酿的酒。后来你又回到了画室,发现一座山已经出现在画布上。那座平坦的、新月形的山峰看来足够结实,即使再在上面画一幅画它也能承受,它看上去就像值得信赖的加迪卡学校。你承认自己很恼火,本以为会被训斥一顿,你并没有道歉,只是说那是你干的。“哦,该死,亲爱的,”他说,“那一笔正是它需要的。”
他们当然会理解你,因为他们爱你。但他们无法帮助你恢复,无法让你找回自我。只有性爱能够撼动你的细胞,让你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有迪克逊医生的治疗能够让你活下来。你是由一百万把小锁组成的,没有万能钥匙。你的心被长长的天鹅绒包裹、缠绕,无论你如何绝望地祈求,还是没人可以触碰到它,无论你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它。
火车开动了,你把瓶子收好,看着熟悉的老城向后远去,城里红色的石头建筑、河流、堡塔和石柱都在你身后消失。你拿出了手机,其他人已经在和他们刚刚分开或快要相见的人通电话了,尽管车厢内“保持安静”的标志很醒目。你浏览着通讯录,跳过安吉拉、丹尼和内森,当翻到汤姆的电话号码时,你停了下来,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他在接电话前正在博伍德大楼前寻觅一处安静的房间,所以你打了好几遍才接通。
“尽快吧,你今天会回来吗?我想你了,我们能见面吗?我去找你,有话要对你说。”火车加速了,开始转弯,车厢内的塑料隔板开始摇晃,嘎吱嘎吱作响,手机没信号了。你发了条短信,告诉他酒店的名字和见面地点。你看着乡村被甩在身后,云彩高低起伏飘在空中,爱尔兰灰色的海上风平浪静,随后出现了工业城上空的天际线,烟囱、运河和梯田,小后院里堆满了垃圾袋、金属废料、婴儿车和自行车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