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必须承认,我的肺功能已经开始衰竭,而且只剩下正常功能一半的工作能力,所以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待在家中。
我已经有两星期没有去上课了,爬山对我来说很困难,经常会让我上气不接下气,好像空气都很厌恶我似的。路尽头的柏树看起来好像比以往更远了。我很遗憾,因为我走不到它们的跟前了。我喜欢在深夜看着它们发出熠熠的亮光,对我而言就像是一剂灵丹妙药。或是看着它们的枝丫在倾盆的大雨中颤抖,它们的叶子在风中狂乱地舞动。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隔着窗户向它们致敬了。
尽管我一直保持着很高的精气神和乐观的心态,但是我知道我的身体一直在走下坡路。很不幸我这个老师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对孩子们来说很不公平,但如果我不说出一直压在我心头的这些话,就算我出现在他们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我无法继续给他们上课,毫无疑问鲁索夫人会把孩子们管理得规规矩矩,让他们站成一排,手里拉着那根打着结的绳子,就像是拴着铃铛的山羊一样,而这就是她的喜好。
变老就是会有许多无奈啊!就算是想弯腰捡起特莉萨掉在房间地板上的钥匙对于我来说都需要很大的力气!要找回放在皮箱里的纪念品或是压在帷幔下面的照片几乎是不可能的。站着的时候我总是感觉胸口很闷,就像被压在了葡萄酒桶底下。
特莉萨经常发现我在散步回来之后立刻蜷缩在扶手椅里,然后便会对我一通训斥。她喜欢把香烟盒上的健康忠告从扔掉的烟盒上剪下来,然后像攒礼券一样把它们收集在一起。真不知道她想拿它们来换什么?
我已经和医生讨论过我过度吸烟的问题,他知道我对香烟有很大的依赖性,而他自己吸较喜欢用烟斗,对这件事他不会太苛求,因为他也害怕丢掉自己的习惯。另外,我们俩都是在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中苟延残喘。他坐在他那安静的绿色诊所里,习惯性地清着嗓子,回忆着塔楼和凉房里的无尽尘埃。我们是老肺病了,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呼出的都是过去,是历史让我们成为了人类。弗洛里奥很是担心,我们等待着X光的检查结果,而我也保证会好好地休息。我把我的黄铜怀表镶在了画室的墙上,而且我还要尝试着少抽烟,尤其是在晚上。
我对X光的正负极原理很感兴趣,这表明人类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检查的过程很是奇怪:我根本感觉不到它,但护士全部都要离开房间,医师穿着厚重的防辐射的铅质外套。这是一项最有影响力的发明,是科学的奇迹。或者它仅仅是一个奇迹,凭借着它我们可以看到神赐予我们的神奇的人体结构。现在这种手段不仅可以运用在人体上,还被应用在了研究绘画方面,突显作品中的瑕疵和在创作中对其进行的重新塑造,这些都说明出艺术家容易犯错。颜料溢出了轮廓之外,人物的手部线条不连贯,少画了个圣女,昏暗的人行道画得不规整,所有的这些错误和修改在绘画的创作中都出现过。在我们的体内,碎片、骨折还有肿瘤都是我们完美身体结构中的瑕疵。真理是人们始终追寻的东西,但是它永远是虚无缥缈的,而哲学家早已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有人要为了教学而研究我的画,我会备感压力的。我承认我害怕别人对我的内心世界以及内心世界的展现作细致的观察。除了能看到我那沾满焦油的肺,他们还会发现什么秘密?也许他们会发现我那颗因为历史而布满伤痕的心。迪娜青色的脸就像是用氰版照相法照出来似的,流露出不同程度的内疚和佯装出来的平静。
同盟军的轰炸让我们的工业建筑变成了一片废墟,教皇代表圣弗朗西斯城和其他城市进行谈判协商,因为这里是意大利最发达的地方。但博洛尼亚就不是那么幸运了,所有意大利北部的城市都被笼罩在战火之下。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法记录下任何人类建造出来的东西,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海洋里的生物。这个时期的绘画题材很局限,一切都围绕着毁灭这个主题。我画小时候的贝壳,静物画中的这些贝壳是如此的羞涩,它们不仅是一种钙质物,不仅是一种无脊椎动物,它们的手感很奇特,好像人的耳朵。它们藏身于碎石之间,有时候可以捉到一对母子贝壳,可以被牧师用来放在手上做祈祷,虽然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的拯救行为。
战争结束后,迪娜失踪了,我搬到位于南部老城区的家中。“送我回家,”西班牙诗人向大海哭喊道,“送我回家,我厌倦了战争。”
贝壳油画是一组作品。德国兵向北方撤退时候途经我家,抢走了很多风景画和静物画,但是这一组画却被保存了下来。
它们被放在了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甚至连安东尼奥都找不到它们。那些战争期间的作品现在被收藏在梵蒂冈和一位纽约的收藏家手里,它们被人们称为“抗争的贝壳”。
安东尼奥这周给我送来了很多不错的报纸和图书剪报。和医院预约之后,我们用医院的电话聊了一会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来看我,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他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并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和他说。他还对一些文章作了评价——他说欧洲的商业势力正在发生转变。我想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细心体贴的儿子就好了。每次一打开安东尼奥寄来的包裹,我都能看到一些他认为有趣的剪报和专栏。他还寄来了《巴黎评论》和《国家》的复印版,还有一些我喜欢的伦敦期刊和连环漫画。
外国新闻让我很感兴趣。抽象的表现主义依然存在分歧,有一种说法称广泛的绘画混乱是艺术创作最主要的推动力,然而我并不同意这种说法,潜意识的创作更让我感兴趣,直觉和灵感仍然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然而反对者们却更多地关注艺术家们的私生活和他们所引领的流行趋势,比如他们光顾的餐厅以及他们所交往的人。从默默无闻到臭名昭着——这就是一个崇尚名望的时代。艺术家们就像电影明星。
伦敦有一个新的展会,我在几年前捐赠的一幅油画最近被作为对抗北美势力的代表作进行展出。这个展会正在制造一种骚乱,它故意要分化人们的思想,但是我并不在意。事实上,我觉得在展会策划人之间激起这样的讨论是有必要的,因而,对于我这幅作品的观点也就很自然地分成了两派。第一种观点是:这只是一个表现稍微激烈的作品,当然和某些歇斯底里的作品相比这简直是相形见绌,它表现的就是当今的意大利。
第二种观点是:尽管它看似很不错,但是它是一部没有灵魂的作品,就像是仙王座一样,是一个已经死去的星座,没有了闪耀的恒星。意大利的辉煌已成历史,现在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然而这一切还在继续。
在信中,安东尼奥坚持让我在塞拉彼得鲁齐安装一部电话,这样他就更方便和我联系了,之前他已经提过好几回了。
我和他说,你应该和市里的工程师谈一谈,问问他们能不能把电话线接到我们家,他们要是能做到的话,他们就能够把月球表面的石头装满他们的衣兜。
思考问题的时候我就喜欢抽很多烟。晚饭后在田野里散散步抽支烟已经是我五十年来的习惯了。我想一直不停地进行写作,但是我离不开香烟。怀表在墙上滴答地走着,它让这一切变得越来越糟。我发现我后期的写作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我必须坚持下去。特莉萨明天过来的时候会看到烟头,然后去向弗洛里奥打小报告。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总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挖个洞把东西悄悄埋起来吧!
到了晚上山上就成了别人的地盘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位尊贵的客人。树木发出阵阵声响,随着风不停地摆动,昆虫慢慢地移动着,树液也从树皮间缓缓地流下来。本尼西奥经常会在这个时候试着为我们探路,当黄昏来临的时候,它会沿着山路巡逻,蹭着树皮,还在树根之间挖洞。狗对土地的感觉要比我们敏锐得多。偶尔,它的吠叫声会把我从椅子里吵醒,但是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之后我又睡过去,在梦里我看见了小巷里站在废弃纪念碑上的猫。本尼西奥是一个夜间守护者,但它很少带来什么重要的消息。当它觉得很安全的时候,它就会卧在我的脚边。但我必须要小心别撞到它的后腿,因为它总是很注意保护自己的后腿。特莉萨傍晚之后就不会来了,因为她的自行车没有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