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像自己了。这种感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并非从那次意外之后才开始有。更确切地说,并非从你听说那次意外之后才开始有。那天早上,那一分钟,你将电话举到耳边,听父亲说出那可怕的消息——就在那时,你感觉到了变化,曾经的平和荡然无存。你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你的手难以握紧,你想说话却早已哽咽。这不能称做忧伤,因为“忧伤”这个词不足以表达你的状态。一些内在的东西,完整的东西,改变了。你感到迷失了自我——不,是陌生,你觉得自己很陌生。这就像照镜子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人一样。
你并不是疯了——你必须强调并提醒自己这一点。你不是疯癫,不是腼腆,也不是冷酷无情。你并非与社会流行背道而驰,并不强调“我是悲剧”才是最新时尚,也非追求冷酷独立的旁观者形象。你不能真正地了解自我,只是过着自己的生活,仅此而已。你的躯体没能守护你的灵魂,就像镜子不能留住你的映像一样。你已魂不守舍。
你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常常有这种感觉,但那时并不那么空虚寂寞。你的弟弟也是如此。你们这一对儿对彼此都有着一种特殊的感觉。你们不像是分开的两个人,而是两个幽灵,两个对称的个体。当然这一点在双胞胎身上十分常见。你们不是同卵双胞胎,你们不完全一样,性别不同,不是“约翰和约克”
或“瑞丝和瑞塔”。然而,你们从生命初始就在一起,子宫中手牵手,枕着同一个胎盘,一起踢妈妈的肚子。你们同时听妈妈身体中的音乐,共享营养,做同样与世隔绝的梦。你们出生了,先是你这个姐姐,后是弟弟丹尼。你们彼此仍关系密切,就像晾衣绳上新生儿的小帽子一样,那么贴近。
后来,当你在桌子旁与他面对面坐着,和妈妈一起做土豆印章的时候,感觉好像和他一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有时你觉得你更像是处在他的位置上而不是你自己的——这叫做后天亲近。当你挥手的时候,你并不是向你的弟弟挥手,而是向你自己。从来没有人明白这一点,甚至包括你的母亲——那个说“亲爱的,再向丹尼挥挥手吧,他在向我们挥手”的人。你们被安排在不同的婴儿床上,但晚上你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把自己的毯子卷起,你脸上的毯子也会被卷走,至少,感觉上是这样的。
你们渐渐长大,开始学说话了,这个时候事情开始变得棘手。你养成了代表“另一个你”说话的习惯。从某种角度讲,这很符合逻辑。一开始大家以为你是代表弟弟说话,像个大姐姐常常做的一样。你说“请拿一些果汁”,大家就会在丹尼的吸管杯里面加果汁,然后低声问你“苏西,你也想要一些果汁吗”,人们说“真可爱的一对啊,这么特别”。你们小时候有很多的婴儿照片,那时的你看上去很古怪,对周围的事物以及和你一起摆姿势的大人直皱眉头。你的弟弟很安静,比你还要安静,而且他一直在微笑,好像知道什么秘密一样。
情况变得越来越让人担忧。幼儿园就像个布雷区,没人能真正说清楚你在替谁说话:你自己还是丹尼,你说话的主题常常让人不解。你和弟弟在一起含糊不清地窃窃私语,给蜘蛛、胃痛、雨起名字。起初,你不和其他孩子交朋友,而只是你们俩一起滚铁环、打球、互换牛奶杯喝奶(每个人的杯子有不同的颜色)。你的父母听到发育迟缓受限的言论,大为震惊。
社区的医护工作者多次来拜访,你一定还记得她发硬的三角裙和被漂白的双手。她想知道这种姐弟统一和双重性格之说是否属实;她想知道拥有一种心理上类似于卫星般的依赖性是否正常;她想知道丹尼和你之间的关系是否健康。
在小镇的儿科诊所里,迪克逊医生走了进来。因为你似乎在你和丹尼的关系中处于支配地位,也因为这个姐弟统一体太强大了,为了帮你“过得舒服点”,你将跟随迪克逊医生接受一些特殊的课程。楼里有一个铜钟和一扇陈旧的轮椅无法通过的木质旋转门。第一次来的时候,你看见一个用金属支架固定双腿的小女孩被人举起,抬着通过那扇门,看上去她就像被投进一个巨大的研磨机。轮到你时,父母用尽甜言蜜语和鼓励之词才说服你踏过那扇门。里面的地毯是用蓝色的小塑料细线织成的,所以当你从上面走过,手指在碰到桌子的时候,塑料地毯产生的静电带来一小阵啪啪声。屋里贴着一张抵制吸烟的海报,上面是一些手夹香烟的人,骷髅形状的烟雾在他们头顶上方飘荡。迪克逊医生在他的房间内养了一缸竹节虫供孩子们观赏。有时竹节虫蜕皮,就会把蜕下的皮留在水草上,变干,打卷,就像纤细拧卷的太妃糖。看到棕色的虫壳悬挂在树皮的分叉上,你觉得有点不自在。
医生身上散发着铅笔屑和胡椒薄荷混合到一起的气味。他说话语速缓慢,从容不迫。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让人一时会觉得他是个牙医,但他从不让你把嘴张大,反而把手轻轻地放在你的肩头,问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苏西,你觉得怎样回答下面这个问题最好?如果我带走你的父母,然后又带走你的弟弟丹尼,你会怎么称呼自己呢?”最后这个假设总是让你狂怒,你会紧皱双眉,头痛不已。他让你为你的家人画像,“你在这能看到谁?这呢?”每天他都鼓励你在没有丹尼、没有玩偶、没有书本的情况下独立完成。这对于你弟弟而言显得尤其残酷,每次妈妈告诉你“特殊时间”到了,你得上楼的时候,丹尼看上去都很沮丧。而丹尼也只去过诊所一次,你们俩被留在观察室里。你和迪克逊医生一起煎熬了六个月,度日如年,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只是后来,当你十几岁,再说起这段记忆时,他们深表歉意地把它称之为一种治疗。直到现在,虽然没有那个无情的男人鹦鹉学舌般带着鼻音地重复着“苏西,说我可以;苏西,说我可以”,你还是不敢路过你的小镇尽头那个沙石搭建成的老诊所。
然而,你认为这个是有帮助的。像世界上其他心理受限的人一样,你学着去正常地交流。你紧握着迪克逊医生给你的镜子,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一遍重复着“我,我,我”,直到这个词深深印到你的脑子里。就像你妈妈缝纫机上的反向轴,你将重新找回自己。你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你痊愈了!
现在,你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魂不守舍,孤僻冷漠,把自己的精神扔进了空虚中。
你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一直想知道,生活在这个喧闹的大城市,和其他人相比,是不是自己真的不一样。在公交车上,你注视着对面形形色色的脸庞,倾听他们的谈话,每个人都好像身处危机之中。“你仅仅是想摆脱糟糕的经济状况。”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人对身穿黑色西装的同事说。一个油腔滑调的青少年对着手机大吼:“你觉得自己是个恶棍,不想她发生这种事。是她自己忘了吃该死的避孕药!”一个鼻子穿孔的亚洲女人轻声偷偷地告诉朋友:“你厌倦了他的喜怒无常,你想宰了他,就是这样。”
现在,人们不怎么用“我”这个字,就像他们不想被卷进生存这个绝望的行动中。人们对现在的生活一点也不满意,缺乏安全感。你可以选择身份,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但在作出决定之前你应该考虑所有的备选方案。人们意识到心脏像胸腔里一块色泽鲜亮的肉来回晃动,好像没有温度,或者还没安置好。人们被不断地告知就在你的视野之外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等着你,而与之相关的所有描述就是美丽、金钱、减肥、时尚、自信、天资、整容、化妆品、健身房、电钻、新型微波炉和更多性爱。
这就是消费主义的残酷准则。如果这就是你通过这次选择得到的一切,一个镜子里朴素简单、充满瑕疵的类人猿形象,为何不改进一下,让其更吸引人?自我不再是用来衡量,“我”仅仅是一个错误的尺寸。要是那样就好了,人们可以买到并拥有更幸福的版本。然而,它像幽灵一样在外面徘徊,美好、熟悉、充满诱惑。与此同时,伦敦到处都是异乡人,他们拥进火车和公交车,用不同的语言交流,不看免费的报纸。他们拖着原有的外貌,和自己的性格抗争,在交谈中重塑自我。
大自然所赐的黯淡无光、尚有欠缺的皮囊毫无益处,但他们都为其所困。
你不热衷于改良,也不想从物质理想主义的子宫中获得新生。你不想冲破现代西方主义的蚕蛹变得近乎完美,前途光明,也没有兴趣活得轰轰烈烈,毫无疑问,你已经在这种生活中成就卓着。你唯一需要的就是重拾自我,因为你曾有的身份认同已经不复存在。镜中形象依旧,但灵魂却无处找寻。你迷失了自我。
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复杂的原因,事情的关键在于丹尼在一个半月以前去世了。而你,已经比他在世上多生活了六周十四天,外加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