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年前经历的一件小事,但我却总是难以释怀。
那是一个秋末,我随表弟爱女出嫁,乘车远去陕北榆林,一路上,火车蜿蜒在崎岖的崇山峻岭之中,当车缓慢地爬上陕北高原,迎面而来的是漫无涯际的沙滩,车窗外旋转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色的地平线,没有树,没有人烟,除了铺向沙漠尽头的单调的电线杆和低空偶尔掠过一两只野鸟外,没有任何明显的标志物可以告诉我们已到什么地方。经历了一天一夜的艰难跋涉,到午后时分,车至神木车站,我跳下车来,急促的心跳使我意识到这里的海拔起码已在四千米以上;脚下全是被强烈的风蚀作用造成的斑驳的荒滩,碎石沙碛严严实实覆盖着坚硬的地表,舒缓起伏的荒原上留下一片片风沙的形状,在稀稀疏疏的不知名字的野草下,白色的大沙粒闪着芒刺的光芒。走出车站,突然,在我的脚旁、铁道边的沙碛缝隙间,生长着一株矮小的很不起眼的酸枣树,低下头细看,不错,真是一棵酸枣树,旁边还落着一颗红红的果实,它孤零零地生长在这儿,这使我大为惊异,这样的地方竟有这样的生命。我弯下腰仔细观察,它矮小的褐色的茎杆上挣扎地生长着几根枝杈,除了落在地上的一枚红枣外,枝头上还悬挂着两只干瘪的小红枣,在清冷的秋风里瑟瑟抖动。我实在无法找到这样的生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的理由,但它却默默地挣扎着生存、开花,结果。这真是一个奇迹!我想,这偶然的机缘,可是我和美的一次真正的邂逅!在这么浩瀚的风沙弥漫的高原上,有谁知道它呢,这个奇怪的勇敢的小生命,这个顽强的生命之美,立即激起我心灵强烈地震撼。
这真是一颗野酸枣吗?,它不像家乡常见的枣树,杆粗、枝繁、叶茂。它是否已经发生变异?我对植物地理学、植物生态学、植物群落学全然无知,它是属于哪一种、哪一属、哪一科的呢?
它恐怕不是这里的原生植物,那它又是怎样,从什么地方来到这荒僻高原的?
在这样贫脊的地质、恶劣的风沙气候环境中,它竟然挣扎着存活下来,还在繁衍后代,它是怎么生长起来的?它不感到孤独无助和寂寞吗?
在它生长的全过程中,它要顶着风沙抽芽,长叶,开花、结果,这之间,它有适应,有抗争,有新变,曾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艰辛!
据说,这里春天醒来得很晚,外来的旅客在出站时,将携带来的红枣吃完后,随手将枣核扔在铁路畔,随着风沙的淹埋,它这颗小生命几月后,才慢慢地吐出一丝碧绿,再过几月,才迎着风沙展瓣开花,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或别的什么颜色的,把自己仅有的一抹颜色和妩媚献给脚下的大地;这三颗干瘪的红枣成熟了吗?它肯定以求再生,且企盼孕育后代呢!
它是被人无意中抛在这个苦地方的。呵,它的意志是何等坚强啊!它一定有理想、有信念,它的理想和信念是什么?梦和希翼又是什么呢?
在苍莽高原上,寥廓长天下,这个微小得很不起眼却美丽的小生命,默默地生长在铁道边的沙碛缝隙间,你给宇宙带来了什么?给大自然和人类带来了什么?讯息、回答或启示?
世界上没有两粒相同的种子,每一生命力都在新变中寻找自己并发现自己,这是它的最高选择。
哦,这个世界多么神奇而美丽!认识大自然的秘密真是一种享受!
我想俯下身,把那掉落在地面上的果实拣起来,几次伸出手又几次收回来,我怜爱它,又恐这怜爱会伤害它的尊严和精神。它自从生长在这里始终未移半步,心头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扎下根去,生长。
它可能已意识到了自己非同寻常的生命和自己的品格所独具的魅力,它要用生命战胜风沙,用微不足道的颖红果实装点高原,照耀高原。
也许,它已意识到自己有传承物种的责任,它不是一个要做征服世界的勇士,但它确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生活中的强者,它要把自然的秩序和进化的法则告诉给未来的子孙……
之后,我们离开车站,匆匆跨上了中巴小车。但那棵不起眼的酸枣树,它坚韧的带紫色的矮小的茎,细小的叶片和那总共三枚颖红的干瘪的果实,连同它们淡淡的影子,却永远摇曳在我的心头。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它还要继续承受高原的凄风腥雨、狂沙抽打,直到冬天来临,严寒飞雪会把它紧锁压折了吧?真的,明年当我再来探亲时,它还会在这儿生长吗?
大自然的严酷是强大的,是无情的。但生命的爱与美更强大、更无畏!
在那苍茫辽阔的高原上,很荣幸,我可能是见到它和特别关注它的第一个人,也许其它旅客只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酷爱大自然的法国古典作家朱尔。勒纳尔说过的一句十分有趣却又发人深省的话:神创造出奇妙的自然,显示了万能的本领,造人却是一个失败。
炊烟情。
鸡年寒假,我又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薛家湾。
傍晚时分,因陋室无聊,我去田间小径漫步,放眼四望,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农舍,顺着河湾远远近近地错落着。户户屋顶上升腾着一柱一柱的炊烟,随着柔和的晚风,一缕一缕地飘散,又融合在二电厂、东岭炼硅炼锌厂高大烟囱里腾出的浓浓烟雾里,渐渐地弥漫成一片如黛的颜色,看着这被炊烟润饰了的迷朦的河湾村落,我不禁想起了儿时那些联着炊烟的往事来……
我的故乡坐落在雍城以西三十余里的长青镇。小时候的冬天,好象特别的冷,凛冽的北风夹杂着千河滩的沙粒漫天呼啸。单薄的棉衣转眼间就被寒风吹透了,脸冻得发紫发木,手指肿得象红萝卜一样,不知道脚在哪里,只听得雪窝中的嘎吱嘎吱声和着嗒嗒的牙齿碰撞声一路伴着我们挨到村口,那种渴望温暖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起来。那一刻,眨动的小眼睛最热衷关注的便是自家屋顶的炊烟。炊烟如丝如缕的飘起来,虽是那么纤细,可依然让我们觅到了温暖的呼唤。锅里的热饭可填饱我们的饥肠,热烘烘的土炕头可焐暖我们的身子。一群孩子雀跃般地扑进一个个飘着炊烟的小屋的门。
炊烟温暖了我们一个个冰冷的童年。我们也在飘飘袅袅的炊烟中朦朦胧胧地走进了生活,一双双小手妆点起河湾的风景。记得在那公社化、学大寨的岁月里,肥料金贵,庄稼人不敢问津,不知不觉中,家家的烟囱、土炕、土灶成了“救星”,每当冬春季节或伏天,大人们便先用脚踩,再用石礅子夯成的新土坯更换旧炕旧灶旧烟囱,用作庄稼的主要肥料。我们小孩子便在上学之余,帮大人用攀笼镢铲小心翼翼地掏烟灰、打土炕,再帮大人们顺着河湾的土塄,把这些土肥料肩挑手抬运到地里,那时的锅台旁、烟囱下、庄稼地里,时常晃动着孩子们的身影。每当望着大人们锄禾归来愁眉紧锁的面容,每当玩耍在耷拉着脑袋的庄稼地里,我们这群孩子似乎酸酸地感受到了一点什么东西,眼巴巴地抬起头来,傻乎乎地盼着炊烟永不停息地飘荡起来。
眼前的炊烟正在一柱一柱地升腾着,升腾着……
年近耳顺之年的我,伫立在黄昏的河湾村口,那些曾踏过千百次的小路上已经找不着一群群孩子童年的影子了。轻轻浮起的炊烟下面,除了幢幢新建的小楼新村外,被喻为凤翔“小江南”的长青镇,已变成了机器轰鸣烟囱林立的工业园区。继二电厂竣工扎根衍生后,投资二个亿、全国最大的陕西东岭集团炼硅厂炼锌厂鳞次栉比的厂房,在长青这块热土上又拔地而起。
夕阳的余晖里,远远近近的炊烟还在一缕一缕地飘扬、弥漫,我亲切而又欣然地看着它们与二电厂、炼硅厂、炼锌厂高大的烟囱里一柱一柱的浓烟融合成一片,浓了又淡,淡了又浓,消散在那片桔红色的晚照里。
聆听鸟鸣。
在我的老家河湾乡村,有两种最美的声音,那就是鸟声和水声。水声叮叮咚咚,吟吟哦哦,再想象一下,他如何从马子山石峡中蜿蜒款款而来,像个小脚女人似的,穿过田园,再绕过村子,复又款款而去,手扶两岸的青草树木,怀揣天上的碧空流云,自在如斯,谁说不美!尤其是家门前的数眼泉水,日夜叮咚,如闻鸣琴。但水声虽美,其千古如是,自弹自唱,以至永远,似乎又稍嫌不谙世事,不通人性,过于超脱了。然而,听其鸟声,则迥然不同,鸟是有生命的,鸟之将死,其声也哀,古人早就深有体会。说明鸟亦有悲喜哀乐需要表达。这一点与人相通。听其声,便能会其情,自然就美在心里了。
鸟声之美与鸟自身的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鸟,可以用一个词……“简洁”来概括。不管是形体、动作,还是眼神,好像都没有多余的成分,一切恰到好处,很有分寸。乡村里的鸟的种类很多,能叫得上名字的就十多种,比如乌鸦、喜鹊、画眉、燕子、老鹰、、白鹤、斑鸠、布谷鸟、猫头鹰、算黄算割鸟、雨呱呱、等。另有数十种,初看像这个,再看又像那个,仔细一看,却什么都不像,只能叫上土名,无法叫上学名,甚至连土名也叫不上。不管什么鸟,每一种鸟都有自己的美法。但归纳起来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鸟的美,美得直观,美得纯粹,美得直截了当,跟别的事物一概无关。河湾村民,顽童稚子,没有人会想到什么“比翼双飞”,或者“自由的精灵”之类,也没有人在意鸟是不是恐龙的后代,算不算是人类的一门远亲?鸟只是鸟,这就够了。不过,若说鸟的美,没有一丝想象的成分,那也不确实。它飞得那么高,那么快,就足够令人艳羡。你看它吧,一眨眼就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从这座房子飞到那座房子,或者从河这边飞到河那边,有时候就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盘旋。人走路走累时,不免就想,要是变成一只鸟儿那该多好,翅膀一展,“哗”的一下就到了,多快呀!或者看风景时就会想,要是一只鸟,飞那么高,那一眼能看多远!
鸟的世界,想必比人要单纯和磊落一些,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互相算计,有威胁也来自明处,不必整天彼此提防。因此,绝大部分时间,鸟都是快乐的。这从它的叫声就可以听出来。鸟的叫声里,绝没有揶揄、嘲讽、漫骂、奚落、奉承、装腔作势和无病呻吟等心口不一的成分,无非就是哀伤、恐惧和快乐几种纯粹发自内心的声音,即所谓情动于衷。其中尤以快乐者居多。因此,我们听到的鸟声,大多时美丽动听的。汉字里的“鸣”字,就是口字旁加一个鸟,表示鸟的叫声。专门用以形容鸟叫的“啭”字,则是一个口加一个转,表示鸟叫的婉转曼妙。试想,春暖花开时节,于姹紫嫣红中点缀几声这样的鸟叫,那该有多生动,有多美。无怪乎古人把鸟语和花香放在一起相提并论。普通的乡村自然没有这么浪漫。不过在乡村生活久了,就会发现,乡村里的鸟声似乎更贴心贴肝一些。不论是在寂寥深山,或漫漫长途形单影只,突然一声鸟叫远远的传来,心中一下就踏实了许多,眼之所及处都焕发出生机和活力。在田野劳作,烈日炎炎,挥汗如雨,四顾渺渺,无以解乏。此时,一只鸟飞来停在附近的树上翠翠地叫几声,便会使人如饮甘泉,顿失饥渴,力量也随之增加不少。这样的体会,相信不少人都有过。
每年的春夏时节,河湾乡村的清晨几乎就是被鸟叫亮的。一大早。人们还在酣睡,鸟就热热闹闹地叫开了。首先是屋内的燕子,继而是墙外的麻雀,紧接着,后门的喜鹊也跟着叽叽喳喳起来。众多鸟声响成一片,蔚然可观,丰富却不混乱,热烈而不扰攘,句句清脆,声声悦耳,像一部气势恢宏的欢乐交响乐,把全村的人一个个从床上叫起来,忙碌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到了傍晚,还是这些鸟,把人们从河畔、地头一个个唤回家,送入各自甜美的梦乡。可惜如今的河湾乡村,古老的树被挖走了,喜鹊们走了,麻雀也已经几年不见了踪影,村里再也听不到那么悦耳动听的鸟声了。
每当夜深人寐,我常常静思:人类的语言产生于表达的需要,这已是一般常识。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语言,自然含有丰富的生命信息。人有欢乐、悲伤、惊恐、愤怒、安详,两情相悦,以及呼儿唤女等情感,鸟何尝没有?只不过是人们平时并不在意,或品味不出来罢了。
我的祖辈生于斯,长于斯,繁衍的代代人基本没离开过他所在的河湾乡村。所见所闻,所虑所想,除了简单的乡村人事和庄稼农时,就是山水树木、走兽飞禽了。他目不识丁,见识并不比一只土生土长的鸟广多少。因此他能以心换心,以情动情,听懂某些鸟语。从一种鸟的生活习性中判定寒暑易节,从另一种鸟的鸣叫变化里辨别天气晴雨。这成为他生活中的一种乐趣,也成为他的一项本领。记得年少时,我常常到河畔去锄禾,每每很晚才回到家。母亲说:“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说:“本来傍晚就准备回家了,不想路上却被两只小鸟耽搁了。一只是母亲,在路旁的柳树上着急的喊叽,叽,叽,在……哪……另一只是孩子,在河岸边的杨树上远远地回答喳,喳,喳,在……这……我不禁停下来观看,一直到天黑,两只小鸟终于飞到了一起,一时间又叫又跳,好不兴奋。我这才放心地继续赶路。”我说得绘声绘色,让母亲仿佛眼睛一闭就看见俩只失散的小鸟终于重逢时,激动得眼泪“哗哗”的情景。我见母亲听得那么专注,就又讲了一个从“八哥叔”那里听来的故事。他说人本来也不会讲话,只会像鸟一样叫,自从古代一个皇帝头转那边说一种话,头转这边又说另一种话,这世上就有了这么多话。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值得一驳,我们听完都笑了。
许多年以后,我在阅读《圣经》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同样有趣的说法。《创世纪》第11章记载,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语言都一样。他们在往东迁徙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在那里住下来商量着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让塔顶通天,既能扬名,又能在城里集中居住,避免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一看,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民,一样的语言,如今既然能做这事,将来本领会越来越强,恐怕做什么都没有不成的,就决定惩罚他们,不让他们继续建。于是,他从天上下来,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语言彼此不通,并从那里分散到全地上。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语言,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就名叫“巴别”。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
读了《圣经》里的这则故事,我忽然觉得,“八哥叔”关于古代皇帝创造语言的故事,不再那么可笑了,甚至相当严肃。这两个故事何其相似,都是对复杂的语言现象的解释。《圣经》从神学的角度、“八哥叔”从帝王崇拜的角度。所不同的是,在“八哥叔”这里,显得更朴素一些,也更能体现出一种众生平等的观念,因为皇帝也是人。而同样是众生之一的人与鸟,曾经发出过同样的叫声,或者说,使用过同样的语言。这就在无形中告诉我们:要珍惜生命,那怕只是一只鸟。
河湾村口。
小时候,常常听老人们说,村里人的血脉都是从老家河湾的村口流出的。长大后,慢慢懂得:人类从出生漂泊到定居,自种植庄稼、训养家禽六畜开始,便诞生了村庄。随着过剩产品的交换,便催生了集市,演变为今天的城镇。不管你走多远,飞多高,村口是你迈出山村的第一步,脚印是你留在村庄的胎记。
我出生在雍城以西的河湾村肚子里,长在千河岸边土塬的肚皮上,从小在河湾村怀里被喂养大,对河湾村口尤为熟悉。
河湾村庄,堆砌在蓝天白云下的千河畔,出门就是坡,只有一条丁字形的“蛇路”蜿蜒南北,又从河边伸向村口。从门前的坡上望去,路如土塬上的脐带系着村庄,仿佛是上天打在土塬上的一个逗号。路与村庄接吻的地方,就是河湾村口。
河湾村口是村里人的一扇门。村里的人不论谁出生,在“满月”那天,放鞭炮、待亲朋,由婆婆抱上走村串户到村口,昭示村里人,自家生下了一个儿女,从此村子里又添了一口新人。
河湾村口是孩子们的腹地。我们这些上学前的娃娃们,常常逃离父母的视线,不约而同,想小狗一样溜到村口玩耍,直到家里人喊吃饭,找到村口,才被灰头土脸地领回家。后来我们上了学,几乎都在村口等候,像一群飞离村庄的麻雀,叽叽喳喳去坡上的古庙里读书。从此,有的麻雀变成了金凤凰,飞出村口,飞离了河湾土塬。
河湾村口是村子的屏幕。村东村西口各有一块不大的场坝(生产队时留下的晒场),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有几个人聚在那里,轮流做村口的门卫。晚上更为热闹,吼秦腔段子戏的、吹牛皮聊天的、填方玩耍的、说古论今的,都像开会似的集中在村口。如今已看不到露天电影,每年忙罢的皮影戏在村口唱红。因此,村口成了村庄的屏幕,播放着全村人喜闻乐见、雅俗共赏的乡村文化生活。
河湾村口是老人们的乐园。村子里的老人像孩子,坐在那些横七竖八的青石头上,有的抽着旱烟,有的搓着麻线,有的晒太阳,有的乘荫凉。一边侃家长里短,一边朝进村的路眺望,盼望漂泊在外的游子归来。那些像古树守护在村口的老人中,有一个就是我们的父母,或是爷爷、奶奶。
河湾村口是村里人的门槛。要进村的媳妇,不管是古时候骑马坐轿来的,还是近代坐马车来的,或是今天坐汽车来的,都会被拦在村口,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迎进村的。要出嫁的姑娘也不例外,送出村口时鞭炮噼噼啪啪响。从此,村口又有一粒种子撒向另一片泥土,即将成为一棵嫁接的果树。
河湾村口是村子里人的伤口。外出打工的村民中,不小心残了手脚,患了绝症,同样会被泪水送进村口。外处来的小商贩隔三差五,常来村口摆地摊,兜售商品、食品、药品,或是卖买猪鸡牛羊,假冒伪劣、短斤少两时又发生,让父老乡亲吃了不少哑巴亏。也有像黄鼠狼一样趁黑夜潜入村庄的贼,偷鸡摸狗被村民逮住,大家蜂拥而上将贼打伤。最后竟打死在村口。望着警察用亮铮铮的手铐把领头人带走,泪水盈盈。不知防卫过当的乡亲们,顿时心口和村口一样被撕裂,有点痛。
河湾村口是村里人生命的句号。不论是谁,一辈子驻守在村里的,长年在外漂泊的,中途夭折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死后装尸体的棺材、骨灰盒,都要隆重地送出村口,让前来送葬的、披麻戴孝的亲人,用敲敲打打、哭唱着把死人送上村庄背后的坟莹。从此,村庄又一个灵魂从村口升上了天堂。
其实,河湾村口是村庄的一只眼睛。村里所发生的喜怒哀乐,都历历在目。河湾村口也是村里每个人呱呱坠地的出口,出生入死的咽喉。
偷着打盹儿的时光。
时间是匆匆的过客,在四季轮回中,常常在走累了的时候,就偷偷打一个盹儿。尤其是走到秋天,他慵懒的脚步越走越慢,穿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来到村里村外,在不轻意间无奈地打了声哈欠,伸了伸懒腰,然后又揉了揉眼睛。这时候,村子里的树和田野里的庄稼与草,也走累了,望一眼,夕阳如幻,眼神有些困乏,思绪有些倦怠。当然,村子里的钟表并没拨慢一星半点。走过春,走过夏,盼的就是这一秋的收获。所以,村子匆匆上紧了发条,光着膀子,有些忙乱,但更多的是喜悦。和困倦的时间打了一声招呼,把朴实的庄稼人散布在田野的每个角落。
偷着打盹儿的时间是被乡村里唱厌烦了歌喉的鸟带走的,坐在村前大槐树下的乘凉的白胡子老大爷对此深信不疑。我也看见了,一大早起来的时候,推开屋门,眼前一片混沌。是啊!时间都偷着打盹儿呢,那还能像春天一样满眼生机……到处都是弥漫的晨雾。鸡叫了好几遍,也没见扯过来一片红彤彤的霞光。算了,在没有时间的世界里,谁还会在乎一只鸡的叫唤呢?
树上挂着霜,冬天的霜和雪一样白,就是太小了,还不够村庄塞牙缝的。眼看着一抹柔柔弱弱的阳光穿透了云层,剥离了茫茫的雾色,倏然不见。时间一点也没动,河湾里的野草不再呼吸,抱紧了根,藏进泥土里冬眠。曾经在草丛里游弋的蛇走了,飞来飞去的蚱蜢也走了,或许,地下也有一个世界吧,有蜿蜒而行的蚯蚓,有钻来钻去形状奇特的草履虫,还有把家家户户储藏粮食的仓库修建得四通八达的老鼠们,此时,它们远离了没有时间的村庄,逍遥在我们不曾见过的另一个天堂。
时间偷偷打盹儿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远乡来村住土地庙的老昌有些感觉。
老昌当然是个晕人,每年的这个时候必来村子小住一阵。然后喷着满嘴的酒气说:“还是咱村的人好,到了谁家都能给碗饭吃。别看我的衣服露着腚,明天就能穿上俺娘做的花衣裳。”老昌说的俺娘是村西的蔡婆婆,他知道老昌在每年时间打盹儿的时候来,早用碎花布头牵牵连连,缝了一身棉衣裳。老昌不在村里住,在村外的土地庙里磕个头,躺倒就睡。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蔡婆婆家,劈柴、担水,算是没白活一天中仅有的不晕的时光。
第二天的时候,时间就醒了,这一天也最清醒。推开蔡婆婆家的柴门,一步三回头,泪眼婆娑地说:“娘,你是俺亲娘,老昌再晕也没忘记有个好心的娘。”然后,在醒来的春光里上路,踩着流动的时间,继续流浪他乡。
时间偷偷打的这个盹儿可不小。打从吃了冬至饺子,就再没听见过时间流动的声音。往常,时间在阳光里穿行,走着走着就花开了,走着走着就结果了,走着走着,村子里的围囤上了尖。走累的时间也像人,站在田埂上,眼前蓦然闪过一片青绿,又忽然掠过一片金黄,最后,直到虫蚊都销声匿迹了,草儿也开始枯萎,人的身体里就变得空落落的。时间都打盹儿了,人是不是也该停下脚步歇息歇息?
于是,漫漫的冬夜来了。木匠哥家有的是木屑刨花,架在火炉子上一通猛烧,寒气就被逼到了屋外,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拿出一壶烧酒,木匠嫂从泥封的小陶罐里扒拉出用盐醃制的蒜苔芥菜,鲜辣爽口,吱溜一口酒,咂吧一下菜,暖得从鼻孔里冒热气。时间眨巴一下眼,喝吧,喝吧,没人愿意看你们。
反正没有了时间,村庄一下子变得比平常慵懒了许多。大晴的天,红彤彤的朝阳钻出来,给树镀上了一层红,给小河镀上了一层红,也顺便把泛着青绿的麦苗镀上了一层大红的油彩。最后,穿过了窗棂,打在男人女人的脸上。
时间是和阳光有过约定的,这个我知道。记得小时候,在侯村庙内的土泥台子上上课,王老师爱一趟一趟往教室外面跑,在废弃的破石马口里插了一根小竹棍儿,又用粉笔划了很多小道道儿,竹棍的影子走了几个格子该上课了,又走了几个格子该下课了。王老师总是汪着两只好看的小酒窝,微笑着说时间到了。前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王老师,时间爬满了她的头发,依旧微笑的脸上依稀有着当年的模样。我想说,时间都打着盹儿呢,您是不是也该偷一个懒儿,好让岁月的皱纹慢一些爬上额头。可我的嘴唇嗫嚅着,依旧腼腆得像小时候做错了事,不敢张口,喊一声“老师”脸就憋得通红。也许王老师注意到了,是啊,凡是住在河湾村子里的人,不管是村东村西,还是前村后村,一拃远的距离,谁还不知道时间打盹儿的消息?
风这家伙总是在冬天停不住脚步,在雪地上打了个滑,依旧急匆匆地钻进村子。原本那些树是不怕风的,时间醒着,就匆匆上路,该发芽的发芽,该吐绿的吐绿,该把花和果实挂满一树的时候,风不过是个陪衬,左一摇,右一晃,像飘荡在一幅画里,叫人直想亲近。或许时间看守着风之门,一打盹儿,一股风就悄悄地钻了出来,越过山川,趟过平原,向往着无遮无拦的河湾大地。没有时间就等于没有了阻拦,光秃秃的树们也无可奈何。村子呢?只是一个观众吧,看着风的舞蹈,远了,近了,哭了,笑了,牵动着每一根神经。这时候,我想喊醒时间。你看呐,谁家的鸡,谁家的狗,谁家的小孩出来尿尿的时候,都冻得瑟瑟发抖。可又不忍心,一年了,时间忙完了村里又忙村外,把树又长了一圈儿,把庄稼又收了一茬,把村里的小伙啊姑娘啊,青春又增加了一岁,喊着吵着闹着,说要取哪村的谁家去相亲昵。
偷着的时间打了一个盹儿,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儿,时间并不一定知道。可村子里的人明白得很,“一九二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是冬天真真切切地来了。
云比往日更淡了,更远了,水比往日更清了,更缓了,说不定哪天就结上一层厚厚的冰,让你再也看不见鱼儿追逐时间的样子;水草也进入了梦乡,继续下一个飘啊摇啊的梦境。
穿着花棉袄,住在破庙里的老昌起了一个大早,乘着还没开始晕,一路唱着小调儿赶往蔡婆婆家。蔡婆婆说了,管它天冷大风刮,过年了,宰了一只小肥羊,今天熬了一大锅红油辣子羊肉汤,要喝上一个暖暖的冬天。
时间偷着在老井旁的梅枝上醒了。
时间偷着在千河滩上的野草嫩芽上醒了。
时间偷着打了一个盹儿,在村子里亲切的说福中苏醒了。醒来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河湾村子那么小,有的是时间呢,可以耕,可以种,可以遗忘那么多忧伤,也可以迎来那么多喜悦。
时间偷着打了一个盹儿,河湾村庄又多了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