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伟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就抱住了他。激动不已地说:“老蒋,你可回来了。”那样子就像十年没见着今日喜相逢的难兄难弟。
蒋伯宇看上去除了神色非常疲倦,头发胡子更长了些之外,并无异常之外。衣服也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那样子就好像刚出去旅游了一趟又回来了而已。
申伟在兴奋之余还好没忘了正事儿。看蒋伯宇没什么大碍,顾不得多问,拉着蒋伯宇的胳膊就要去学工处。蒋伯宇拨拉开申伟的手说:“我自己会去。”
于是,就在那个天气晴好,遍天彩霞的黄昏,蒋伯宇走在前,申伟在他身后三步远紧跟着,一起向学工处走去。
“四眼”很意外地没有发脾气。大概蒋伯宇看来不是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凶悍与暴燥。或者说看过录像带后,他们也能理解事出有因。
根据蒋伯宇的叙述,他在出事那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湘西的一个小城市。对于“逃跑”的原因——蒋伯宇说,并不知道会把胡天军伤得那样重。当时的他太气愤——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连一点起码的是非标准都没有,如果不是他的冲动最后导致球赛终止,这个误判的球也许就可以葬送自己所带足球队的前程!
蒋伯宇承认自己太较真儿了。当“四眼”问他这样做值不值得——不过是一场校内的比赛时,他竟然坚持说:“只要我内心无愧,那么就值得。”这话气得“四眼”唾沫横飞,对他劈头盖脸地地训斥了一通,并顺带进行了一把人生观与价值观的深刻教育。
蒋伯宇说逃跑是因为他不想交那份第二天必须上交的“检讨”。而且当时的他非常沮丧和悲观——对这个世界上公平与正义的悲观。悲观中的蒋伯宇当时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找个地方安静地呆一下。但他没有回到家中——显而易见这会让父母担心与追问。他住进了高中一个同学家里,然后每天会去护城河那里坐着,或是爬到城外的凤凰山山顶呆上一天,直到日落。
蒋伯宇所说的这个理由让“四眼”感到极端的幼稚和可笑。他试图要挖掘出蒋伯宇深处的不良思想动机和暴力倾向,但都无功而返。他看不出蒋伯宇在想什么,除了陈述事情经过,这个有着天生忧郁眼神的男生更多的就是沉默。对于“四眼”的教导,他无动于衷,即不赞同也不反对。
最后“四眼”冷冷地说:“即使不追究你在法律上的责任,你也要被勒令退学!不管胡天军错在哪里,但这次是你先动的手,而且,差点闹出人命!”
蒋伯宇平静地说:“我已经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了。”
对于学工处要求的做出深刻的书面检讨和去医院向胡天军道歉等事项,蒋伯宇一概拒不执行。
他每天都躺在宿舍里,就像没追上何继红那阵子一样。只有神情平静如水。即使在偶尔出去买什么东西或去食堂打饭——不少同学对他侧目和指指点点时,他也处之泰然。
在蒋伯宇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只是走了,然后又回来了。现在,他只是又准备离开了而已。
他只对学工处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他的父母。必须赔偿胡中军的医药费他会想办法还上的——到蒋伯宇回来时为止,学校已经为胡中军垫付了一万两千多块钱。
蒋伯宇似乎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聊过他的家庭。只是这次在对“四眼”处长提出瞒住父母这个要求时他才提到——他的母亲已经下岗,父亲只是当地农业局下属种子站的普通干部。他们的年纪都已大了,他不愿他们再承受这样的打击。
学工处答应了蒋伯宇的这个请求,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去筹到这笔钱。同时也让他停课继续反省。
那一段时间,蒋伯宇身边的人几乎都在谈论他。都惋惜于他戏剧般的经历和这种不断下坠的人生趋势。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样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甚至是被开除的学生在这个纷繁复杂、竞争惨烈的社会里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许,连生存都还是个大问题吧。
申伟和段有智这段时间也不敢随便和蒋伯宇说什么话开什么玩笑。他们小心翼翼地和蒋伯宇做着起床后的问候与试探性的对事情进展的关心。
申伟有一天在上课路上遇到王丹阳说:“格老子我都要憋出病来了。见人都想捶!”王丹阳还在为蒋伯宇的事积极活动着,甚至已经想到私下里搞次募捐活动——但后来算算依靠每人捐个五块十块的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会让别人误以为是为虎作伥给胡天军那小子捐款呢——于是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她每天都会和申伟打个电话或是见次面,讨论事情的处理办法。连申伟都对她的做法感动不已,说就算蒋伯宇是她亲弟弟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一旦有了对比,也就有了亲疏高低的分别。申伟有次不满地问王丹阳:“那个何继红怎么没什么动静啊?就你一人跑来跑去的。”王丹阳撅撅嘴说:“她忙呗!再说她已经不是足球队的人了嘛!”
何继红在那次和王丹阳、申伟一起去复制录像带后,就很少露面了。
她也的确是忙,几个家教和学校食堂的钟点工,还有班上的团支书她都要一肩挑。而且,医学生的课业负担也远高于其他理工科学生。她没有闲暇来过问这件事情从逻辑的角度讲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再见到蒋伯宇还是在学生食堂。
那天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来吃饭的学生已经很少,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和两对情侣。何继红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刚才往来穿梭于各个餐台间已有一个小时,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现在她可以松口气擦把汗,或是坐下来稍稍地歇一会儿。等到六点半食堂关门,她就可以下班了。
但她觉得有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于是她凭着直觉在食堂里张望——其实,根本不用仔细看——不知什么时候,蒋伯宇空着手坐在了食堂角落最边的一张座椅上了。
他没有回避她张望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算起来,那已经是蒋伯宇回来后接近一个星期了。
何继红一只手拿着抹布与小工作铲主动走了过去。
“你好啊!回来了?”何继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嗯。”蒋伯宇点点头,并无多的话说。
“回来就好了。总得面对现实。你说呢?”何继红带着一丝浅浅的笑。
“我知道。”蒋伯宇的两只手搭在餐台边儿上划来划去。声音也很低。
“每个人都有冲动的时候。但阳光总在风雨后是不是?”
“也许……是吧!我今天来,是向你告别的。”蒋伯宇说这话时眼圈儿有些微微地红了。
何继红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吃惊。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情的进展,也清楚蒋伯宇现在与校方的不合作姿态。
“是吗?你出去了会到哪里呢?”
“不知道。但,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吧。”说到后半句时,蒋伯宇的声音变得激动和高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