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王天乐的手感丢在了家里,被杨学果打得落花流水。程拾翰说,简直惨不忍睹,让金秋颖和姜橙子陪他找回点信心,拉上杨学果到一边喝水聊天。他对杨学果精湛的球艺感到惊诧。在他的印象中,辅导员最缺少的就是运动细胞了。
杨学果娓娓道来:四年前,主管他的厅主任是保龄球馆的常客,后来选中了他来陪练。一开始他还不情愿。金秋颖开导说这是件大大的美差,锻炼了身体,还不用埋单,又与领导近距离接触了,何乐不为?当然,有人气不公了,急赤白脸地嚷:“他凭什么陪着白玩呀?”其实,这是情商低下的表现。这些人不是没陪领导玩过,只是头脑简单、幼稚,一根筋,以为一味的输就能哄领导高兴。他是有输有赢,总的算来,输多赢少。什么时候该赢,什么时候要输,这是学问。只要他坐上领导的车,就清晰今天的战术了:领导话多,眉飞色舞的,说明心情不错,可以赢,或者小输;领导沉默寡言,那就必须一败涂地,除非想看到领导把球道砸出个坑来。还有一点非常关键,就是说话的艺术:领导要是只打中了五个瓶,他也说“不错,打中五个”。别人这时常说的是“哈哈,还有五个”。“打中五个”和“还有五个”的意义截然不同——前者是肯定成绩,后者是指明问题。哪个领导喜欢下属给自己指明问题呢?
杨学果扫了一眼球道那边,又说:“你可以说这是见风使舵。没办法。我时刻提醒自己,这项技术仅限于娱乐。后来体会到,功夫在诗外,娱乐也是工作。许多时候,两者的界限很模糊。保龄球这项运动可能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了,对手打出好球对自己构成了威胁,还要和对手拍拍手,好像都是一伙的。你说职场上是‘刀锋与玫瑰’,在机关里,捧出‘玫瑰’的几率必须高于‘刀锋’。如果相反,那刀就成了下坠的,哪个手还敢去接?保龄球的成绩是急不出来的,必须耐着性子,一球一球地去打,一急就会出问题。在机关里做事,要的是不温不火,张弛有度。”
“辅导员,你已经炉火纯青啦!”
杨学果摇摇头,说:“差得远呢。保龄球还是击打的艺术,破坏的艺术。一球滚过去十瓶全倒固然好,就是不全倒,也能连带着倒几个,也还不错。人在江湖,都盼着对手纷纷倒下。这里面还有一种心理的快感。”
“辅导员,你深谙此道,但为什么不见升迁呀?”
“秋颖说我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让我看,辅导员这些年,是被金秋颖辅导了。”程拾翰淡淡地说。
“没错。她出门是公关部长,回家是参谋长。”
“我听人说,当年她应该做总裁助理的,却被天乐抢了去……也真难为了她,与天乐依然如故。”
“这倒是。”
“弱国无外交,同样,没钱的企业没公关。现在,她这个公关部长,不好当。”程拾翰善解人意地说。这样说着,想到一天晚上,看到金秋颖与孙正在一家咖啡馆,有说有笑的。当时,他正要进去,看到后赶紧躲开了。
“她呀,有的时候,挺神的,我都看不透,她与我似乎也隔着一层。”
两人相视一笑。
在程拾翰听来,杨学果的话泄露了一个问题:她与我似乎也隔着一层——是不是说明,她和自己,和王天乐,已经隔着一层了呀?
那边,姜橙子向他们招手了。两人归队。姜橙子和杨学果组合,金秋颖与程拾翰组合,王天乐做裁判。结果,金秋颖与程拾翰败下阵来。
但,大家都笑逐颜开的。
王天乐又提议去喝茶,让杨学果和金秋颖坐他的车走,吩咐姜橙子与程拾翰先去望北楼找个好座位。
这天晚上,赵小鱼目睹了程拾翰和姜橙子从保龄球馆出来,又一同坐车走了,心里酸楚。
半年过去了,她与他共进晚餐的愿望像彩色的气球,升起来,破灭了,又升起来,又破灭了。她十分清楚,他早就找好了各种婉拒的理由,只要她发出邀请,他就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理由搪塞她。她理解他的刻意回避。她也是碍于白小微的存在,不能做得太露骨。那样,他会瞧不起她的。可是,今天早上他答应与她去老伯爵西餐厅的,又变卦说家里有事,却跑来与老同学玩保龄球,还上了姜橙子的车。
她妒忌。
她更气愤——更多的是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偏要过来抓把盐往自己的伤口上撒呀?
上午,她从他那里出来就让自己忙忙碌碌,像个蜜蜂,嗡嗡嗡地转来转去,转得高希金头昏目眩,转得张有为脑袋发大,转得李小苹叫苦不迭……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到了晚上9点还茶饭不思,直到母亲打来电话说是要晚些回家,直到王天乐发来邀请:如果她与朋友的西餐已经放下刀叉了,赶紧到保龄球馆吧,程拾翰、姜橙子、金秋颖、杨学果云集于此。她说不了,却马上赶了过去,又不敢走进去,躲到马路对面的树后。
这一刻——很漫长。
她觉得自己十分低贱。
她胡思乱想,不知何去何从……
半夜了,赵丹涵回家,看到客厅的灯亮着,茶几上的一瓶红酒空了,赵小鱼委在沙发上睡着了,旁边散落着程拾翰的照片。她抱来一条薄毯盖在女儿身上,小心地收拾杯子、酒瓶、照片。
赵小鱼醒了。
“妈,我该怎么办?”
赵丹涵坐到女儿身边:“小鱼儿,你的眼光很准……但他有妻子。如果你爱他,就放弃吧。”
“我试过了……”
“要放弃,就不能去试。”
“可我做不到。”
“必须做到。起来,刷牙洗脸,上床睡觉,你会发现,你想做到,就能做到。”
“妈,我不想起来……求你,像小时候一样……抱抱我。”
过了一会儿,赵小鱼枕着赵丹涵的腿,睡着了。赵丹涵看着女儿通红的、发烫的脸颊,心里往外涌上一股凉意。
20多年前。一个白天。一间不大的房间里。
赵丹涵抓住姐姐的手,哀求:“姐姐,你千万不能告诉爸妈,他们会不让我回家的。”
“你还有脸回家?”赵丹澜嚷,“你应该去死!”
赵丹涵蜷缩着坐在床边,声音却倔强:“我不能死。”
“那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我不能。”
“你不能?那你为什么能跟他上床……说呀?”
“我就是不能打掉孩子,这是两个小生命啊,姐!”
赵丹澜怀疑地看着妹妹隆起的腹部:“还是两个,真有本事啊你。”
赵丹涵不说话。
赵丹澜说:“既然是双胞胎,你就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吧。”
“姐!”
“等我把话说完……大的,不管是男是女,生下来我就抱走,由我抚养……你听好了,只有这样,你才能把孩子生下来,没什么好商量的。你把老大给我抚养,也算是给姐姐的补偿。我们姐俩也算两清了。”
几个月后,母与子分开了。
不久,父亲也从女儿身边消失了。
这天晚上,程拾翰和姜橙子刚到望北楼,王天乐的电话就追了上来,说是突然有事喝茶改期吧。
程拾翰回到家里,靠着沙发,心绪难平。
这天,一早一晚,面对着两个可爱的女人,要说不怦然心动,死人都会笑出声来。
他知道温馨妩媚的橙子,伸手可得,却不敢。那是他的痛,一旦触摸了,往事便会应声而至,难以抵挡。被弃之痛生根发芽,长势迅猛。他想到过“斩草除根”,却是越理越乱。但愿时间是把镰刀,能割断那些纠缠不休的藤蔓。
可以说,赵小鱼是他的一粒解药。如果他获得了她,就彻底摆脱了一切过往,同样,他也不敢接受这粒甜蜜的药丸。再痛苦的过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有了未来而失去回首,同样是不完整的。
一棵树,既想保留开花的季节,又想收藏结果的金秋:两难。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幅照片上:白小微穿着红白相间的泳装,灿烂地笑着。那天,他把照片挂起来的时候,自然的,看到了橙子。
此刻,他满脸羞愧,转过身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不敢回头。
“你说吧,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慌忙逃离客厅。
这天晚上,姜橙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和程拾翰到了望北楼,听到王天乐的电话说不能喝茶了,心中暗喜:两人可以独享剩下的夜晚了。但,他马上说撤吧。她心里的炭火被一铲子给拍灭了。片刻,她对自己失望到了极点。她就应该说“不”的,让他陪她喝茶、聊天、叙旧,哪怕是瞎侃一气,胡诌八扯。她希望他坐在对面,陪着自己,就好。
路边很静,没有了夏日纳凉的身影、大排档的热闹、摆摊的喧嚣,以及小孩子拿着雪糕,跑来跑去的。
车里也很静。她突然发现两人无话,主动打破沉默。
“最近,我被几个男的纠缠,烦死了。”
她说的是实情。都是老人、亲戚、朋友热心肠,争做月下老。不去看吧,枉费了人家一番好心。于是,她权当去逛动物园了,瞧一瞧形形色色的各路雄性动物。这下可坏了,她无心,那些家伙可有意。电话、短信、情书,轮番轰炸。
“还好,我不在其列。”他解脱似的说。
“你是我的好姐妹,行了吧。”她还有点生气。
“谢谢了,姐妹儿。被纠缠总是快乐的。”
“可我……不快乐。”
“要不,问问上帝为什么吧?”
“电话多少?”
“谁的?”
“上帝的。”
“不管三七二十一。”
“那个‘不管’是区号吧?”
“应该是吧。”
“区号都叫‘不管’了,上帝也指望不上。”
“我能做点什么?”
“别沉默。”
但接下来,恰恰又是沉默。
两个月来,两人的关系相敬如宾,一点没有盛夏的气氛。转眼入秋,她感到了一丝冷意。
前些天,她又打开他的家门,往冰箱里填了牛奶、面包、香肠、馄饨、豆包、啤酒、冻刀鱼等。猛然间,她看到客厅墙上挂了一幅自己的大照片,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她——自己没有红白相间的泳衣。她想:他把照片挂出来,除了缅怀爱妻之外,会不会从白小微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
按理说,她有这种自信,可还是担心赵小鱼的香饵离程拾翰越来越近。好在金秋颖不断反馈回来:两人尚处于波澜不惊中。但是,王天乐像只猫似的,闻到小鱼儿的腥味了。赵小鱼心系程拾翰,王天乐在妒忌的同时,又打翻了醋坛子,两人的关系真要雪上加霜了。
她感到很累,一种力不从心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