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历三百七十二年,中土世界,东海道,南阳城,朱寰九曜山,青羊宫。
少年穿过长长的雕花岩石小径,再走过一道半月形的宽阔甬道,在甬道后的广场上停下脚步。张口扬声:“小子范蠡,受隆兴社‘池大掌柜’之命,运送米粮蔬果,请求赐见。”
连问几声,却无人相应,心中微感奇怪。
青羊宫是东海道着名道观,三百年来,一向香火鼎盛,每值一年斋戒之时,必有信众不远千里从东海各地到此‘朝拜’,宫中道正‘青羊真人’道法精深,年纪不过五旬,却精研道藏经典,每月初一、十五,定时向道众讲法布道,深受信众爱戴。
少年从八岁时跟随隆兴社伙计,以半月为期,定时向青羊宫运送一批米粮,到了十二岁,身体逐渐健壮,加上行事稳妥,池大掌柜才着他单独押送,往日至此处之时,必定时有宫中的火居道士前来接应,交割账目,厘清钱物,自今日少年十五岁,七年间风雨无阻,从无例外。
像今日从大门到此间,一路都没见到其他人,少年还是第一次碰到。
范蠡枯等片刻,见日影西斜,渐有些不耐:“青羊宫的臭道士在搞什么鬼,往日米粮蔬果到了之后,这些道士无不两眼冒光,只差欢呼雀跃,难不成半个月不见,这些臭道士练就了仙家‘辟谷’之术,已经不食人间烟火?”
又等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再次扬声叫道:“小子范蠡,奉‘隆兴社’池大掌柜之命,押送米粮,请求赐见。”
连叫几声,依然无人应和,心下微微作恼,将马车拉至一旁,径直朝院内行去。
青羊宫在东海境内地位尊崇,他没敢直接朝里头闯,而是走到道观入口处,隔着向内眺望,青羊宫的主体建筑沿山而建,屋瓦连绵,外侧以高墙格挡,入口的门房是从山下三里处的王家村聘请的庄稼汉,就住在大门一侧,领‘青羊宫’的薪饷,代为看管门户。
范蠡快步到了屋外,提气叫唤:“守门大叔,有事相询,烦请出来一见。”叫了几声,大门处却无甚动静。心里不由更是作恼:“观中之人,今日一个个都聋了不成?”
再不犹豫,循着偏厅回廊,掉头往后进行去。
青羊宫建于三百年前白马王朝中期,传说在兴建之前,时值白马王朝‘光秀帝’白玄铘在位,白玄铘文成武德,乃白马王朝皇帝之最,即位之后,一手生生将风雨飘摇的白马王朝扭转过来,乃是白马王朝名符其实的“中兴之主”,此人崇信道教,三十五岁之后开始励求长生不死之道,光秀二十三年年初一,白玄铘于午夜之时见青羊入梦,于是亲自下旨,拨银三十万两在东海选址修建道观,耗时三年方建成,后更亲自提字命名:“青羊宫”,因此建筑群规模之宏大,远超东海一般道殿,足足占据了三分之一个九曜朱城山。
范蠡从偏厅回廊入了宫前广场,拾阶而上,尽头处,是一列红铜裹木的朱漆大门,大门高达五丈,沉重之极。
大门虚掩,范蠡伸手一推,咯吱声响,大门缓缓向内推开。
一个宽阔的大殿出现在少年眼前,殿内一片黝黑,借助殿外的微光,少年依稀看到殿内用青石铺就的地面,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却并不踏入,试着发声:“有人吗?”
声音仿佛跌入谷地,一路下沉,直直落入谷底不可测度的冰寒深潭。
少年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今日青羊宫内的一切都有股诡异之气,心下思忖,不由萌生退意,不过想到若完不成押送米粮任务后‘隆兴社’大掌柜池大胖子的刻薄嘴脸,心下一横,鼓起勇气,朝殿内行去。
大殿宽广幽远,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空间内,更显出一股怕人的静,不过少年年纪虽幼,下定决心之事却从不轻易动摇,心里害怕,脚下却丝毫不惧,坚定的朝内行去。
向前行了大约数十步,少年突然脚步一顿,却是脖项处一阵冰凉,少年虽不知是何物,但可以想见,必是刀剑一类的物事,刃冷、锋薄。
“你是何人?怎会到此?”
身后一个声音蓦然响起,十分冷峻,又充满逼人的威仪,范蠡生平方是第一遭被人用刀剑之物架在脖子上,心里骇惧,几乎呼吸也止,口上却回的飞快:“小子乃是‘青照怀远城’内‘隆兴社’米粮店的伙计,平日里为青羊宫运送米粮,今日送货到此,宫中却无一人前来接应米粮,不得已之下想寻人询问,方误入此处。”
身后的人默不作声,半响,突然‘哼’了一声,声音冷薄如冰:“我知道了,你是范蠡。”
“认识我,那么定是观中的道人。”后背冰凉刺骨的感觉消去,范蠡心中一喜,放下心来,慢慢转过身。
不知道何时,在范蠡的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身穿大红朱袍的道人,身材高大,面色黝黑,髭须似铁,黑炭似的脸充满威仪,范蠡瞧了一眼,蓦地想起一人,心里一惊,躬身恭敬地道:“小子范蠡,见过鹿灵笃鹿真人?”
黑髻道人眸光落在范蠡身上,倏然转厉:“你认识我?”
“这臭道士的眼睛好怪!”范蠡被道人的眼睛扫过,只觉浑身一冷,道人的眸光形如实质,利如刀刃,心里又惊又愕,暗忖这么多年,也不见这臭道士眼珠子这般厉害,赶紧颔首:“小子曾远远见过真人一次。”
他为青羊宫押送米粮,虽然因身份所限,不得和宫中道人平辈论交,可次数多了,对宫中道人却大多熟悉,眼前这位黑髻道人名叫鹿灵笃,乃是观中的祭正,专司信众祭祀献礼之事,虽面相有些凶恶,但言辞温润,也是观中难得的真人。
鹿灵笃扫了范蠡两眼,眸中厉芒忽然消去,神色大见缓和,摆手道:“罢了,不必多礼。”
他久居上位,此刻温声说话,语气中自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范蠡的心莫名平静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鹿灵笃脸色,躬身道:“鹿真人,小子斗胆询问,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
鹿灵笃不答反问,口中嘿然一笑,黝黑的面容在殿中晦暗的光芒下显得有些狞恶:“你没闻到么?”
“闻到什么?”
范蠡反问,心下微愕,鼻子却不由自主深深吸了口气,一股腥甜、溽热的气味就如突然苏醒,以饿虎出闸之势,凶猛无匹地冲入鼻端,直灌脑门,即使屏息也难以抑制。
少年面色骤变,惊道:“鹿真人,这是什么臭味?”
脸上的表情惊讶之极,且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一股嫌恶之态。
其实少年知道臭味的来源。
七年前,当他还住在东海道戌山镇黄泥窝子的时候,家里有九个兄弟姐妹,连吃饭都要争抢,隔壁邻居‘阿姊’可怜他一个娃儿争不过,不时带进自家的灶房,塞半张麦饼、剩俩饽饽什么的。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范蠡八岁,有一天,范蠡从山里打柴回来,夜半偷偷溜到阿姊家,却发现‘阿姊’家后门洞开,阿姊浑身赤。。裸着躺在后屋的炕上,双腿张开,一条条白色的蛆虫在阿姊身体上不住蠕动,空气中流淌着逼人的恶臭。
村里隐隐约约有着传闻,却无人敢大声说出来:镇上刘大户的儿子看上了阿姊,不愿意三媒六聘迎娶,只是整日价的带着家奴纠缠,阿姊抵死不丛,终致酿成惨祸。
少年默不做声地听着村里的传闻,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小脑袋里一个念头却翻来覆去,如波涛巨浪,始终回响:杀害‘阿姊’的是镇里刘大户的儿子‘刘福昌’。
一个月后,范蠡趁入夜之时,潜入‘刘大户’的家中,在唯一的一口水井中,投下了足足一公斤的‘砒霜’。
第二天,刘大户的儿子刘福昌就因误服‘砒霜’暴毙,随同一起的还有刘府三个丫鬟,十一个仆人,包括刘大户在内,刘大户的‘正妻’‘小妾’‘儿女’合计二十五人,全部中毒身亡。
‘刘府’灭门之后,范蠡一个人静悄悄地从后门进入‘刘府’,躲在花园畔的一株大槐树上,一个劲的看着‘刘福昌’的尸体,直到尸体慢慢腐烂,流出脓水,
爬满白色的蛆虫,范蠡在树上使劲吐了两口口水,方才悄悄离去。
刘家被灭了门,三日后才被人发现,县城里官衙的捕快妆模作样地验了验尸体,封存档案,然后离开了村子。
很快就传来消息,刘府灭门凶案告破,作案的是镇上的闲汉伍三,因觊觎刘家财产,深夜潜入镇中‘平安堂’药店,盗取砒霜足足一公斤,之后以砒霜投入刘府水井之中,毒杀了刘氏全家。
从头至尾,没有人怀疑他这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