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冷,蒙蒙细雨。
六娘独自一人撑伞走出东院。
小迟一直在和我玩丢手绢的游戏。看到六娘撑伞出门,她哇哇大哭,伸手指向六娘的背影,泪水涟涟。
我逗她:“小迟不哭,小迟不哭。看哥哥丢手绢给你看!”我将手绢在空中漂亮地划过一轮弧形,然后轻
轻接住,“小迟要不要学?”
小迟拉着我的袖子,指向六娘消失的门洞,哭得更凶。
“小迟乖。不能去那里玩,小心六娘会骂的哦!”我抱住小迟,准备朝屋子里走。
猛然间,小迟挣脱我的手臂,跌跌撞撞向门洞那边跑去。
我叹息着追上前,她小小的身影仿佛一团粉红的影子。
◎◎◎◎
六姨娘是去看望五姨娘去了。
我拉着小迟,悄悄跟在六姨娘身后。
下午一点四十分,丫头们都在午睡。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到来,也没有人会在意我们的存在。
六姨娘走得很快,小脚踩在碎石路上,竟然没有溅起多少的雨水和泥浆。
我用手掌遮在小迟的头顶,无济于事的为她做出伞的形状。小迟的眼睛紧紧盯着六姨娘,不肯放松片刻。
五姨娘没有呆在屋子里。这么冷的天,下着雨,她居然坐在一个凉亭里绣花。衣衫单薄,神情痴迷。
“六妹,你来了!好久不见你了。”五姨娘看见疾步走进凉亭的六姨娘,微微起身,“你看!六妹,我新
绣的鸳鸯,好不好看?”五姨娘举起手中的一块布伸向六姨娘。
我抱住小迟,躲在凉亭后面的一座假山里。我伸头去看那块布,心顿时凉了一截。
一块坑脏的纱布,上面还有两滩酱油渍。五姨娘看着它的表情,却俨然是一幅鸳鸯戏水图。
难道五姨娘竟然是一个疯子?
六姨娘一把扯过纱布,摔在地上:“呸!你越发的疯了。”
五姨娘也不生气,只是嗤嗤的笑。“前几天,老爷来看我了。我和他说了好多的话,他说我的病快好了呢
!”
“你和老爷说了些什么?”六姨娘忽然声音尖锐,充满恐惧,“你快告诉我,你对老爷说了什么?”
五姨娘坐在冰冷的石凳子上,慢悠悠地说:“我对老爷说,宗堂小少爷长得真是越来越像您了!”
猛然间听到她们提及我的名字,我的耳朵立刻竖起。
五姨娘接着说:“老爷还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说,老爷,您糊涂了。哪有儿子不像老子的?老爷就摸着
我的脸……他摸着我的脸……”五姨娘的声音低了下去,“老爷已经很久没有摸过我的脸了……”
六姨娘追问:“还有呢!老爷还问你了什么?你还说了些什么?”
五姨娘却不再说话。她突然沉浸在那刻久违的温柔里。
失宠和得宠一样,在乎的人永远都在乎,不在乎的人怎样都不在乎。
只是她的话让我感觉震惊。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父亲长得像过。不敢想,不能想,也不该想
。
我不是他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会像他。只是此刻回忆,竟然真的有种相似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
想知道为什么。对谢家,我早已厌倦、厌恶、厌烦。
六姨娘默默看着凉亭外,声音很轻:“五姐,这几天,我老是感觉身旁有东西。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五姨娘紧张地四处看看,点着头:“我怕!六妹,我害怕!她们来找我们了。一定是她们来找我们了……
”
“呸!你就胆子小,怕个屁!当初也是,要不是我在后面护着你,你怎么下得了手!”
五姨娘缩着脑袋:“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你的话,如今我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你知道吗?”
她的眼睛因恐惧而收缩:“她们说了,她们在梦里说的,该还的迟早要还!”我最后一次见到三姨娘,已经是箱子事件之后的好几个月。
原来不知不觉中,又是一季春天。
春天,总是让人值得期待。而三娘,她已经没有春天。
已经被关在柴房四个多月的三娘,忽然提出要见我。
几乎没有人还记得她的存在,除了每天给她送水和米饭的老蒋。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敢去关心。
终有一天,众人明白,她会死在柴房里。谢家大院,从来不在乎多死一个犯人。
我看见三娘的时候,三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整个人像风干的柿子,灰色,是绝望的颜色。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有去见她,避免想到她。每次听到有人无意中提及起她,心头都会一阵刺痛。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死母亲,也不明白母亲究竟哪里得罪了她。在我心底,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是一个让我痛苦的女人,也是一个让我对人生彻底悲观的女人。
现在,我来见她,只是因为我想知道,她这么久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她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
三娘一看见我,就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腿。
犹记得,几个月前的她,尚且雍容华贵,体态丰腴。而现在,什么都变了。她不是以前的她,我也不是以前的我。时间是杀手,谋杀了一切。感情,身体,财产,生命。
“宗堂!你要记住,你娘不是我害死的!”三娘的指甲尖利,深深掐在我的腿肚上,很痛,是刺骨的痛。“你娘,已经死了。可是,害死她的人是你自己!”
我奋力想抽出我的腿,可是三娘的手像铁爪,牢牢地钉在我的腿上。
我咆哮:“你胡说!我娘是你害死的!我娘是你害死的!”
三娘放开手,冷冷地看着我,“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死的不是你的亲娘。你的亲娘已经被你害死了!要不是因为你执意去看那口箱子的话,你的亲娘根本不会死!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踉跄地倒退,震惊地瞪着她:“我不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亲娘是谁!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三娘笑,笑得疯狂:“哈哈哈哈……你不信?当初是我亲手把你接生出来的,你不信?我和你亲娘是嫡亲的姐妹,你居然不信!哈哈哈哈……”三娘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喘不过气来。
我的脑袋一瞬间仿佛爆炸了一般。
三娘,姐妹,嫡亲,母亲,亲娘。
许许多多的词组在我的脑子里破碎、重组、拼合。
我不敢相信地看向三娘。三娘的笑面在我的眼前幻化成无数张碎片。
◎◎◎◎
三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去我的屋子里看看。宗堂,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和你亲娘,是唯一对你好的人。
三娘死了。是什么死因已经不重要。可是,她留下的话却足够让我震惊和激动。
我的亲娘居然和她是嫡亲的姐妹,我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我叹息着转身,猛然间,身后多了一个人。
是六娘。
我低呼:“六娘!”
六娘表情冰冷,她看向已经死去的三娘,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又转到我的脸上,“原来……原来你就是老四的儿子!”她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我听,“我早该猜到的。你和老爷那么像,原来你果然没有死……”
“六娘,你说什么?我是谁的儿子?六娘你告诉我……”
六娘的瞳孔收缩成针尖般的一点,咬着牙说:“她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当时我就不该让她把老四接到她那里住。没有想到,她们胆子那么大,居然做了手脚!”她的泪突然涌出,“十四年了!我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可是,怎么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摇着头,不可置信,浑身僵硬:“六娘,你……你说我……我是四……四娘的儿子?”
六娘涕泪纵横。她紧紧捏住我的肩头,整个人都在颤抖:“事到如今,我……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切都是注定的。注定的!是。当时我嫉妒老四怀了你,一心想除掉她。后来我以为她真的难产而死。没想到……”她突然举起手掌,轻轻脆脆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早就该知道你和老九的儿子掉过包了。我当时怎么这么傻,被你们骗了。老九更傻,替她白白养了十四年的儿子,到头来,还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香罗原来是你害死的!”父亲的声音在我们身后愤然响起。
不知何时,父亲已经站在了柴房门外,身边还牵着小迟。
“父亲……”我小声叫他。
父亲拉起我的手,眼镜后面,老泪横流:“宗堂,原来你是香罗的儿子,原来你是我的儿子啊!”
他看着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十四年来,第一次,他如此认真地看我。只因为,他今天终于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居然就是他的儿子。
◎◎◎◎
三娘的屋子里。
很多人在围观。
我曾经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这屋子一步。很多时候,誓言是可以轻易颠覆的。很多时候,说过的话不必当真,发过的誓不必承诺。
屋子里的气味令人作呕。是死亡的味道。混合着腐烂和难以形容的恶臭。
大家突然都对一个上了锁的衣橱产生了兴趣。
人多力量大,大家呆在这间有传说的屋子里,谁都没有害怕,很多人甚至跃跃欲试地要去开衣橱上的锁。
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过,衣橱的门嘎然而开。
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住。
随后,所有人同时惊叫起来。尖叫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
我的亲娘。谢家大院的四姨太。白香罗。
盘腿坐在衣橱里,两只手臂用力向前撑着。她的眼珠子瞪得很大,腐烂的大。身上的肉在生蛆,无数只虫子从衣橱里蜂拥而出,好像赶集。
直到临死,她都在挣扎,想要离开这个衣橱。
可惜,衣橱被上了锁。
是三娘上的锁。因为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谢家的四姨太还活在人间。
每天,三娘从衣橱外递给她吃的和喝的,给予她生存的动力,告诉她,我的生活起居一切安好。
我,是她活着唯一的希望。
当年,为了在六娘和五娘的眼皮子底下求生。三娘苦苦哀求老爷,将已经怀孕七个月的四娘接来了自己的身边。
同时怀孕的九娘,也已经怀胎六个多月。可是没有人理会九娘生的是什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怀的只不过是个私生子,是和裁缝张春的孩子。这样也好,至少没有人会去害她们,因为她们将来是没有资格争夺老爷财产的。反倒是一个私生子,不会让别人有戒心。
于是,掉包,顺理成章。
可怜九娘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含辛茹苦十四年养大的儿子却不是她的亲生骨肉。
胭脂和九娘的死。不错!都是三娘杀的。杀胭脂是因为她话太多,不该说的都说了。杀九娘是因为怕她清楚了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以后,会对我不好。
没有想太多,只是手起刀落。生命都可以一样脆弱。
原来那天,我进三娘屋子去拿舶利来饼干的时候,是我娘在说话。
她以为进屋的是三娘,所以她问“你回来了?”
一切的一切,已经全部知晓。
所有人黯然。
父亲沉默。
我全身冰凉。
◎◎◎◎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胭脂回来了。
我问她:“你到哪里去了?胭脂。”
胭脂巧笑:“我一直就在你身边。小少爷。”
“胭脂,谢家大院里我不能住了。我讨厌这里。”
胭脂拉起我的手说:“好啊!小少爷,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
我醒来。小迟正站在我的身边拉我的手。
我看着她,刹那间,想起她的笑颜为何这样的熟悉。
因为,那是胭脂的笑容。
走的这天,我拉着小迟,没有回头。
我们边走边唱。小迟在我身旁蹦蹦跳跳。
有她在,我觉得温暖。
走了很远,如果我回头看的话,就能看见谢家大院是一片火海。那是发了疯的五姨太放的火。
可惜,我已经不想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