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距离著名的太平天国运动已经过去了三年。清政府对于洪秀全余党的铲除工作并没有结束,作为当年冯云山传教的根据地,府贵县尤其频繁地遭受官兵侵扰。很多士兵已经不再担心什么残党余派了,他们只顾着给无辜的人扣上反派的罪名,威胁他们讨一点喝酒的银两。
刚到府贵县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然而他实际的年龄已经三十过半。他携家带口,漂泊不定。固然这一路少不了颠沛流离,可生活从来不曾辛苦。作为商人的家庭得不到社会尊重,可物质从来没有成为生活的牵绊。说起来,他的尊严贫穷过,可它的衣食住行没有。
然而目之所及的萧瑟,从荒凉之中酝酿开的悲惨,给这个年轻人难以磨灭的印象。
他不停地回头张望,那些衣衫褴褛的几乎要被黄土掩埋的人不知死活,有恶狗在一旁喘着粗气等着,它的皮毛已经失去了光泽,稀稀拉拉地拧在一起。还有几块皮肤脱落,不知是长藓还是撕扯中受的伤,它的眼睛只盯着那个不能动弹的可怜人,嘴角溢出白色的泡沫,似乎随时都会扑上去撕得血肉模糊。
风很大,尘埃漫天,草长不高,都萎缩卷起叶子,露出萧索的黄色。
这个人在自己胸前的绸缎衣服上擦了擦手,伸出指头捏了捏自己颧骨上的肥肉,跟自己说,如果要惩罚一个人的话,就给他贫穷吧。
后来这人在江浙停留了很久。他一直做一点生意,避世小心地活着。由于打仗,清政府的灭亡,生意反倒好起来了。他也想拿起枪杆去保家卫国,可他想起政府对待商人的姿态,他就什么也不想做了。在民族存亡的为难时刻,任何人确实都应该不计前嫌地站出来,可他就是有那么一点小脾气。更何况,他的年纪太大了,大到没有捉起枪杆的力气了。
战事逐渐陷入胶着状态,这一年对几乎世界上的所有人来说都是灾难。当河南饥荒死伤无数的消息传遍全国的时候,这个人觉得绝望了。他见识过贫穷的力量,现在这种力量笼罩了几乎整个国家。他有些害怕贫穷,或者说对活着已经厌烦,他吞枪自尽了。
就算他不这么做,他也该死了。
这个人是宫野的爷爷,宫野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十年。
宫野是在父亲六十大寿上抱回来的,因为他的父亲不能生育。他的爷爷当年也是年近花甲的时候才有了他父亲的。他们家的男人都很长寿,只是宫野进家门的时候,一百一十高寿的老老头已经驾鹤归西了。
解放前后,宫野的父亲在江浙附近的生意已经很红火了。有了宫野以后,全家人变卖家产搬到了琉球海峡的一个小岛上,名曰西香。
西香岛总面积有两万多平方公里,却被海水分割成零星的碎片,有的甚至在涨潮时会被淹没,可并不影响人们据高而住,依山建屋。这里山林环绕,草木富裕,却难通路更难停一架飞机,所以侥幸躲过了两次战争的摧残。
宫野的父亲买下了岛上的一座小别墅,哥特式建筑看起来很像童话里的城堡。
在这里他的父亲教他生存,教他做人和赚钱。如果多年以前的宫野还会问“打仗都不跑,和平了为什么还要跑”这种话,那多年以后的宫野就不会了。
他的父亲一直强调,战火纷飞的时候是与国家同在,人人都跑了不就灭国了,反复说明自己是出于情操高尚才那样选择,后来仗打完了国家解放了,他就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了。父亲是这么教的,最开始宫野也是这么信的。可是父亲越经常说起祖辈经商的不易,宫野就越怀疑那个高尚情操的真实性。
当他也三十快半的时候,似乎已经完全理解了父亲和爷爷的选择。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可是一生的培养感化比血亲强大。
宫野几乎确定,爷爷之所以选择在兵荒马乱中悠闲地做生意,是他接受这个国家这个政府一辈子的歧视,还回来的报应。他就是要好好活着,看着国家受苦,就像当年繁荣富强的大清,变了法儿的让他受苦一样。他就是有那么点小脾气,甚至他的死也是一种讽刺,国家是被死的,他是想死。
这些都是宫野自己的解释,而比起爷爷,他觉得父亲要幼稚得多。因为担心新的政权也会像旧社会一样捉弄商人,所以抗战一胜利就吓跑了。还非得说什么情操高尚什么的,谁知道情操是什么玩意儿。反正就算清政府没完蛋,他一样是会跑的。
也许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宫野的一生并没有成为又一个政权恐惧者的悲剧故事,而是用生命见证了一个美丽又残忍的爱情童话。
32岁的时候,宫野遇到了一个让他魂不守舍的女孩,这是一个罕见的闰十月,就像所有新的开始一样,在这个甲子年里。
她温婉,也孤傲,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宫野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亲近这个女孩。可是当他提出订婚要求的时候,女孩的父亲却不同意,他一再提醒宫野两人十五岁的年龄差距,语气鄙夷看起来根本不在乎宫家如今有钱有势。宫野一再哀求,他甚至想让父亲给女孩家的生意施压这种糟糕的办法。他的父亲已经九十高龄,看起来像个只是会动眼珠的死人。可那双眼珠,在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狠狠瞪了他。
父亲打发宫野出岛,到欧洲去学习。宫野只是把这当做旅行散散心,不过父子俩的用意是一样的,离开那个女孩。
他一直在欧洲游荡,像个流浪汉,他混迹在白人堆里,躲避那个皮肤浅黄的女孩投射在他心里缠人的阴影。他跟他们赌钱,喝酒,甚至打架。
他没想到,在白人的骨血里,他也能看到那个女孩的影子。
他唤她“真真”。
真真比他的旧爱更热情,只在她笑的时候。宫野看着她,当她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他觉得那冷漠如出一辙。
宫野回来西香岛的时候,他父亲看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差点咽气。
所有人都觉得,这两人实在太像了,哪个是哪个,无从分辨。对宫野来说,只要自己分得清就好了,旧爱是亚洲人,操一口上海话,乌黑的长而直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珠。真真呢,地道的欧洲人,能把英语和意大利语说得很温柔,欧洲人的浅色卷发,欧洲人的如玻璃珠般的瞳孔。这两个人有什么像呢,勉强说她们的五官相似吧,可哪有像到吓人的地步。宫野相信自己分得很清楚,绝不会把两人弄错。
可他第一眼看到真真就爱上她的时候,明明就已经弄错了。
宫家还是接受了这个不能跟大家正常交流的女人,宫野什么也没解释,只是伸出右手拍了拍那女孩的肚子。
这是个很活泼的女孩,虽然语言不通,可脸上总是挂着笑,跟佣人的关系都很好。
两人一直没有讨论过结婚的问题,宫野的父亲有些催促,宫家一直无后,孩子都是抱回来的,如果这次宫野的孩子能生下来,几辈的夙愿也偿清了。宫野只喝了一盏茶就考虑好了,答应孩子生下来就结婚。
真真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心情很好地做了一回西餐。
这个世界上,坏人不一定有恶报,但好人一定是没有好报的。宫野抱着女儿守着未婚妻尸体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像爷爷那种心胸狭隘小肚鸡肠的人都能活到一百岁,这个热情奔放为了爱愿意跨越千山万水的女人为什么会难产而死呢。他想不通。
宫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着真真,可失去她的滋味让他难受。他哄女儿睡觉时会想起她的脸,按时寄钱给她遗言中托付的那个男孩,吃饭的时候身边的座位空着瞬间消灭了他的所有胃口。他想这就是难过吧,这就是爱吧,可什么是难过,什么又是爱呢。
宫野都沉浸在爱情里了,他没注意到,这几年西香岛上又多了很多长住者。有因为文革而逃命来的,也有其它国家人定居。西香岛和梦想的天堂几乎别无二致,只要台风来时躲在屋里,就是四季如春美丽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