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清冷，淡月隐辉，朔风席卷大平原。外围由马群围成一圈厚厚的壁垒抵御风寒，集体下马，挤成一团的众将士藉此取暖。人群中央，紧紧搂抱，夫妇深情对视。紧挨一旁，偶尔听听动静，儒者闭目养神。
窃窃私语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咆哮的风声。给养垫背，啜饮新鲜马奶，默默啃食硬梆梆的干粮，众勇士沉默不语。大战在即，根本没心思说笑，当然也没精力。放缓紧绷的神经，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为明日殊死一搏备足精神。
纷纷闭眼，人群渐渐飘出呼噜声，抑扬顿挫，给人无限诱惑。解白袍，敞丝衣，拥妻入怀，疲惫的周文龙含糊叮嘱，“别……别动……乖……睡……赶紧睡……”
抬眼看看卿卿我我的夫妇，欲言又止，儒者再次闭目养神。鼾声此起彼伏，一股温馨气氛充斥于亲密无间的人群中，只可惜转眼被呵斥打破，“让……让开……请驸马爷即刻赶往中军帐，殿下有机密相商。快让开……再不让……老子要……要不客气了……”
喧哗隐隐传至，微微睁眼，儒者侧耳听辨。被呵斥惊醒，一个个睡意朦胧，揉眼辨别，外围众兵将纷纷起身。看看跋扈亲卫，敢怒不敢言，用无言举动对抗。面对出鞘弯刀，故意装出未睡醒，哈欠一个接一个，闭眼伸懒腰，既不吭声，也不让道。
冲扭头探询的余晋眨眨眼，马素仆做一个横推动作，暗示先拖延。隐入沉默不语的人群，一路左弯右绕，悄步奔向中营。看一眼紧张来将，指指相拥而卧的夫妇，儒者暗暗压手。放缓脚步，心领神会的悍将蹑手蹑脚靠近，低声禀报，“殿下派人传令，让驸马爷赶去中军帐，说有机密相商，可……可末将总觉得……”
“先别惊动驸马爷和公主……”压低声音，回头看看，儒者正欲悄步离去。一声嘟囔飘出，两人立马止步，“谁……谁呀……天……天亮了没……哎呀……敌军杀来了……上马……全体勇士上马……”
“敌……敌军何在……”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周文龙大吼，“准备迎战——”
“禀驸马爷和公主，没发现任何敌军……”收回脚步，儒者俯身禀告详情，“殿下派人传令，让驸马爷速去中军帐，可……可微臣总觉得没那么简单……”窥探左右纷纷惊醒的将士，压低嗓音，“微臣曾派人查询过，里必合大人至今未归，或许……或许滞留大营。夜已深，明早即展开生死大战，理应不必亲口传令。殿下如此作为，只怕对驸马爷……”
“殿下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机密泄露，要临阵换将？”瞌睡虫一去无踪，搂紧一脸紧张的美妻，周文龙暗自嘀咕，“难道有人告密？里必合？何必急于一时……”摸摸冰凉脸蛋，“卡娃，我去一下，别担心。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殿下断不会如此，至多吓唬吓唬。至于秋后算账，只怕我们早已……”
悄然起身，冲紧张不已的马素仆招招手，“你带上仙师的三名弟子，随我走一趟，不用紧张，谅殿下也不会拿本将如何。”
“此举只怕不妥，敢于召见，殿下必有图谋……”急得不行，儒者苦苦劝解，“驸马爷大可不必冒险，熬过今夜再说。至于推搪理由很简单，公主身体不舒服，您也微感不适，命令由亲卫口传即可。微臣这就去探询一番，您安心陪公主休憩。”
“不，该来的终归会来，想躲也躲不过去……”活动手脚，亲一口惊惶美妻，周文龙语气轻松，“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里必合早有图谋，本将让他彻底死心。大不了，退位让贤让他得瑟几日，传令各部主将，万一本将被迫让位，不得心生怨念，好好配合，让大人心情舒畅。至于何时把其打回原形，一切听本将命令。”
安排妥当，不顾军师和美妻劝阻，周文龙飞步出营。冲早恭候一旁的四大悍将摆摆手，飞身上马，瞪一眼还在吆三喝四的亲卫，“大人切莫喧哗，我探马先军可不是贵王室军，任由外人呵斥，带路——”
并头驰入中营，四将被挡在阵外，一个个焦虑不安。回头一笑，递上长枪和腰刀，周文龙眨眨眼，“好生候着，本将一会出来……”
跟在暗自冷笑的引路亲卫身后，纵马直入亲卫军阵营，周文龙不慌不忙。一路斜睨全神戒备的众兵将，一路苦思对策，不知不觉，额头冒出少许汗渍。照例重兵拱卫，照例威严无比，直视来将，拜答儿哈哈大笑，“周将军的确一身虎胆，任务完成得不错，不过……”
“谢殿下夸奖，末将诚惶诚恐……”虚与委蛇，周文龙大笑下马，“不知殿下需要末将执行何机密军令，请明言。”
“周将军是否严格按军令行事？焚烧克拉克夫城可曾遭遇敌军抵抗？”夜已过半，没时间废话，拜答儿单刀直入，“里必合大人告将军故意放走敌众，不知是否属实？请解释一下，本王愿闻其详。”
“大人的确没说错，末将确实留出西门，任由敌众逃逸……”反正也瞒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承认，周文龙巧言辩解，“鉴于敌主力被我大军全歼，末将故意放纵少许守城军众和百姓逃离，只为我大军着想。我北路军无敌军威既需要战刀立威，自然也少不得大力宣扬，尤其出自敌众之口，更让敌方神鬼莫测……”
默默环视按刀怒目相向的众亲卫，淡然一笑，“末将虽下令放走些许羊群，但一路杀来，殿下也看到了，沿途几无抵抗军。敌众无不闻风丧胆，任我大军纵横驰骋，此举较之血腥屠杀，显然更胜一筹。”
“哼，本王早听闻将军不仅战功了得，口才也无敌天下……”存心为难，拜答儿冷冷一笑，“军令就是军令，不容更改，即便灵活应对，也须事先禀报。对此，将军又如何解释？”
“不用解释，殿下想必也听闻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策略皆可根据具体形势随机应变……”模样虽谦卑，话语却略显不恭，抬头盯视不阴不阳的王子，周文龙似笑非笑，“敢问殿下，我北路军是否能按时与主力军会合？如不能，殿下又如何向主帅解释？”
“你……你敢对本王用这种口气？”气急败坏，拜答儿本能退后，“来……”
“大敌当前，自乱军心，兵家大忌也……”毫不客气打断话语，周文龙微微一笑，“如若殿下认为末将有错，尽可将此事如实回禀，至于到底如何处置，那得由王兄做主。我探马先军只不过奉令配合作战，并非受殿下全权节制，只要无大错，殿下根本无权处置末将。”
“好，好，你有种……”眼看震慑不住狂妄的南蛮儿，拜答儿须发贲张，“话虽如此，但军情大过天，明日大战后，由里必合大人暂代主将之职。至于将军，暂且屈居副将，待如期会师，再由主帅来决定谁对谁错，不知将军认可否？”
“也行，既然殿下认为末将无法胜任主将之职，末将愿让贤，是非功过自有公论……”一口应承，强忍不逊之语，周文龙轻蔑一笑，“若非看在王兄的面子上，末将现在就放任……”说半句留半句，拱手主动辞别，“如殿下别无他事，末将先告辞。”
“将军请……”也不客套，看着背影远去，不住咆哮，拜答儿气得不行，“嚣张，太嚣张，倚仗大汗宠爱，视诸王于无物。回军蒙古，本王一定奏请罢其兵权，生擒问罪——”
出大营，冲紧张不安的四将会心一笑，周文龙催马奔出，“以后好生辅佐里必合大人，哈哈……”
一直等五大悍将消失于夜幕中，心虚的里必合才带人冒出，辨认方位，慢慢悠悠返回探马先军营地。无人起身相迎，营地鼾声大作，压根没谁理会即将接任主将之位的阴谋篡位者。讪讪下马，挤入马群，找处避风地躺下，头枕给养，狂喜的里必合久久无法入眠。
一夜无话，天色微亮时分，如云将士先后离营。战斗力最彪悍的近五千亲卫军置前，余下的王室军按先强后弱的队列，摆出迎战阵势，一个个全神戒备。一千五百余探马先军将士照例任前锋，簇拥公不离婆的主将夫妇，奉命赶赴城下撩拨敌军。
公元一二四一年四月九日，一大清早，习习凉风席卷里格尼茨城。虔诚的宗教弥撒仪式于内城大教堂内隆重举行，亨利二世毕恭毕敬，装神弄鬼一番，亲率全部主力杀奔城外。一个主动带路，生恐对手爽约。一个誓言不弃，唯恐敌方脱逃。盛大的欢送会异常默契，一路热热闹闹，一路风风火火。
相继抵临约定战场，双方均按兵不动，各自派人打探对方虚实。去而复返，探马先军主动叫阵，当仁不让的周文龙率全体亲卫奔出阵外。枪指乌合之众，一声怒吼威慑全场，“呔，何人敢与本将决一死战，有种放马过来——”
布阵大同小异，由日尔曼步兵和波兰矿工临时混编的敢死队组成德波联军第一军，既为死士，基本无盔甲，大部分人干脆袒露上半身，以此藐视对手。只可惜，模样虽吓人，但与羔羊无异。面对攻击力凶猛无比的强弓劲弩，面临的悲惨下场早已注定。
毫不示弱，第一军主将勃烈斯拉夫率先冲出，呐喊惊人，“杀死这帮魔鬼，为我无辜惨死的军民报仇雪恨，全线出击——”
反击一如既往，且战且退，周文龙率众亲卫狠狠狙杀毫无防护的羊群。一字排开，全体勇士喜笑颜开，争相比赛谁的箭术更准更狠，一个个浑似狩猎一般。军纪原本不强，见对手飞马回撤，豁出性命，众羊群乱哄哄冲出，很快被引诱至远离主力的伏击地域。
探马先军返身接敌，五千亲卫军也大举杀出，围猎场面异常血腥。一时箭如雨下，羔羊与战马同倒，血花伴惨叫齐飞。毫无反抗之力，德波联军第一军转眼被密密麻麻的箭雨笼罩，除去被动挨揍，别无他法。
见势不妙，出于同情的德波联军第二军不顾军令，悍然脱离大军阵列，拼死营救下场凄惨的友军。大部同样为步兵，等赶到血腥战场，一切为时已晚。无防护，不听指挥，仅凭一腔热血，全军覆没在所难免。
机会难得，下令全军出击，拜答儿亲自冲锋陷阵。迅速包围兵败如山倒的敌军敢死队，一一远距离狙杀，下手毫不留情。待敌方第二军赶到，包括主将在内的一万敢死队已集体化为冤魂，无人幸免。
不停不歇，几无伤亡的北路军团继续迎战第二支羊群，屠杀方式几乎一模一样。二万对一万，且无后顾之忧，自然士气如虹。时间不长，德波联军第二军伤亡惨重，基本失去抵抗能力。进退失据，万般无奈的亨利二世只能派出联军最后两支部队，试图救援惨遭蹂躏的前两支羊群。
分批投入战斗，放任对手集中兵力围歼，战术愚蠢至极。待条顿骑士团飞马杀到，德波联军第二军也被屠杀殆尽，首当其冲，主动找死的骑士团同样难逃覆灭命运。冲得越快，所遭遇的围攻越凌厉，下场毫无两样。须臾之间，五千余西域骑士基本全军覆灭，惨烈下场轮到随后赶到的西里西亚军。
对手太愚蠢，也杀得兴起，周文龙索性率亲卫团迂回至惊慌失措的敌军后方。高举紫金弓，轻轻松松狙杀被包围的敌军之将领，还忙里偷闲讲解，“看见没？四万余大军，即便四万多头羊，任由我们追杀，也不会遭遇这般惨烈结局。既然作战，必须听从指挥，肆意妄为，怎能不落此下场？添油战术乃兵家大忌，要么原地不动，等待急于决战的对手露出破绽。要么全军掩杀，跟对手拼一个你死我活。堂堂一大公，居然愚蠢至斯，嗐，西域危矣……”
“报，敌营中拼死突出数骑，正仓惶奔西而去……”飞马而至，完颜止挤眼一乐，“估计为敌酋，末将刻意隐瞒不报，大好立功机会可不能让给那帮小人……”
“犹豫什么，带路追呀……”掉转马头，周文龙大喜过望，“卡娃，卡娃，快，机会让给你了。记住咯，一箭制敌，不许补第二箭，要不然休怪兄弟们抢功，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