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安心在医院住下,吃喝受人服侍,过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神仙般的日子。空闲时除了看报纸,她还翻阅杜致礼带给她的几本小说。民国三十五年,上海一些报纸仍然沿用繁体字,还好她繁体字有些功底,勉强能读得懂。偶尔遇到生僻字,去请教护士小姐,总迎来对方鄙夷的目光。
每天下午,杜致礼准时到访,给她带来一些水果点心。
两人随口攀谈,绝口不提政治,只说上海滩的名人趣事。
林西出院那天,赶上杜致礼坐火车从上海回重庆。由于时间错开,没来得及相送,杜致礼倒像是相处多年的朋友,对她说:“有空了你去重庆,或者我来上海,都不碍事。可在那以前,你可得好好活着,然后找个如意的郎君。”
“约好了。”林西哑然一笑,心头百感交集。
出了医院,便要面对1946年的上海滩。哪怕在抗战期间,它也是亚洲首屈一指的繁华都市。白天里车水马龙,人潮拥堵,夜晚霓灯攒动,如星如海。八年内,关外逃难的人托孤带寡,一股股涌进来,而本地仍然歌舞升平,艳丽无边。
洋房遍地莫干山路,阳光顺着爬山虎,一步步向上爬行,青石板蘸着青苔的百年老巷,气息寒凉逼人。
她一步步走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看清上海,也看清时代。
……
半个月后,在上海西区最豪华的歌舞城——乐都。
“林西,三瓶威斯忌,一盒箭牌,给那桌少爷送去。”一个涂脂抹粉,打扮得像花兔子的中年女人站在人群里,悍然回首,遥遥指向远处道:“那可是贵客,你小心着点,千万别怠慢了!”
“好嘞,乔妈妈。”林西陶醉地答应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去送酒水。
林西现在是“乐都”的一名实习服务生。不怪她堕落,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自从杜致礼离开,她就一直开始走“背”字儿。先是被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监骗了些钱,等她找到那位老太监,银元被换成了鸦片,进了肚子。老太监半死不活蹲在墙角,让林西也不忍心再拳脚相加。
再就是被一个车夫绕路,又讹走了几块银元。
等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一所便宜的老房子。付了定金后,才发现囊中空空如野,连吃黑面包也不够。
于是乎,她就流落到这么一个令人伤心的地方……
服务员不卖艺、当然也不卖身,工作简单收入高。只是在每天傍晚时分,盘起头发,穿小一号的燕尾服,配上红衬衣、黑领带,光溜溜的尖角皮鞋,有点像日本那群女特工。手里捧着各式酒水、香烟、鲜花、报纸,穿梭在聆韵歌舞会场,密集的人群中。
夜上海的繁华,在这些天里,林西可算瞧了个遍。
光是这乐都歌舞城,就被分三个大场子。分别是“聆韵歌舞”、“玫瑰酒池”、“欢乐林”,每个场子分工不同,她被分在“聆韵歌舞”的场子里,听听音乐,给人送送酒水香烟,看看电影明星和豪门公子。
高贵的上海女人,打扮一点不比现代人差,有的有穿短款旗袍,穿波西米亚长裙,穿晚礼服……日本人走了,有开始流行穿旗袍和开襟便服。而男人嫌热的穿休闲装,要不就是西装笔挺、中山服,极其有气质。
而那桌三个“少爷”貌似乡下来的土财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留八字胡,带小圆顶礼帽,身材像风干的咸鱼,像是吸鸦片吸的,都瘦成干了。就那身子骨,一人愣是叫了两个陪酒女郎,左拥右抱,刚喝了两瓶酒,硬是要给女人们手相……
林西挤出一丝职业化的笑容道:“少爷,你们的酒来了。”
“嗯,放这儿。”八字胡一指桌子,大舌头道:“把酒开开,倒上倒上。”
“好的,稍等稍等。”林西还想抽身而去,忽然被人叫住,只好凑上去把酒瓶打开,为他们几个倒酒。
酒杯斟满,林西的任务也算完成,依礼该躬身告辞了。
“等一等,你先别走。”第二个小胡子小眼睛一眯,嘿嘿笑道:“大哥,我看这女子皮笑肉不笑,肯定有古怪……”
“有什么古怪。”小胡子问道。
另一个小胡子明显喝高了,拍案叫道:“看她一副苦瓜脸,肯定有啥心事憋着。妹妹,快告诉我们,你是从哪来的?”
这都能看出来?
三个小胡子虽然长得磕碜点儿,但也算细心观察生活。让林西吃了一惊,想起电影里的桥段。眨巴眨巴眼道:“我是乡下来的。家里八个弟弟养活不起,二十岁误入青楼……呃,是误入舞厅。总之是个歹命人啊。”
“这么清秀的姑娘,可惜了。”第一个小胡子露出惋惜之色。
“只是长得不好看,也瘦弱了点。”二胡子也跟着道。
“是啊,大爷,漂泊在外能不瘦吗?”林西顾不得为容貌辩护,惨声道:“各位大爷行行好,赏个一星半点儿的,也就够我租间房子,吃口稀饭了。”
“嗨。都是苦命人,跟咱家二丫头一样。”三胡子甩出来一包银元,红脸道:“我看不如这样,干脆把她买回家去,在咱爹身前,给他老人家端个茶洗个脚啥的!”
林西眼前一黑,几乎晕倒。
另一个人沉声说“三弟,咱爹身前八个丫鬟各个水灵,大胸大臀。看她瘦成这样,怕爹觉着不喜庆。”
林西“咕咚”一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