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仍是暗夜,我却已急行许久。
脚下的祥云累倒了一朵又一朵,我却决不能停。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已不能再等,更没有时间继续耽搁下去。
虽仍旧万分担忧我的儿,好在他那处还有个寞离守着,而且洗髓池看来的确对他魔性的压制很有效。而我目前最担心的,却是裴少玉那厮了。
也不知突然没了我的消息,那厮会怎样想?就算身边有花邵芳等人照顾,可前一刻还对自己信誓旦旦的,后一刻却没了影,这种打击却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了。
小屋院落已近在眼前。
将脚下祥云放慢,我突然没了勇气。努力镇定心神,双手大力揉搓面颊,这才令脸面上肌肉松弛些。而做一个笑意,我便令祥云下降。
甫一落地,我便见到漆黑夜色中,一点微光来。
那微光在这四周的团团黑中,仿若荒原上明珠一点,又似沙漠里绿洲一片了。我细瞧,就发现那微光却是屋檐下挂着的一盏风灯。
心中便有暖意升腾。我突然明白了,风雪夜归人猛然得见家中那盏等待灯光时,心内感觉了。
是在等着我么?深夜所留的灯光,可是为我?
揉揉眼,我痴痴瞧着那盏灯。今夜有风,灯内微光被风吹得东摇西荡,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将吹拂到面颊上的散碎发丝掖到耳后,我理了理衣襟,便朝那小屋行去。
脚步虽慢,仍很快到了门前。伸手要去推门,心中却开始七上八下。于是就深呼吸,我将要开口唤一声。
便听得身旁传来一道人声。
“痴儿?!”
那是道极熟悉的音,离我又很近。在我正全神贯注并万分紧张的当口突然响起,是要令我生生吓掉魂了。
但我却未恼,也未令那到了口边的骂声蹦出。在听到这道音的一瞬间,我心内百感交集。却不想竟在此时此刻,猛然听得了。
抬眼看天,此时月儿朦胧,就连星光都稀稀落落。应是三更天了吧?他不在屋内睡着,怎的在门外?
忙扭头,便见到那厮。
他一身青衣,衣衫已很陈旧了,略有些褪色。令我差点以为,他就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目光自他身上瞧到那木轮车上,再瞧到那依然软绵绵的四肢。我方发现这个在我身侧的人,因灯光无法照到那地界,竟令我就连方才那般愣神,都不曾瞧见他。
朝他勉强呲牙,我似乎笑了笑:“起夜?”
他一双混浊的眼茫然地瞧着前方,脸面上却已布满笑意,朗声笑道:“你也起夜?”
“喝多了酒。”
“我也喝多了。”
“呃?”
“喝多了水,所以要起夜。你呢,又是在何处喝的酒?”
我指指天,低声道:“在你头顶,那高高的九重天界。其实我可以再早一点回来的,只是有事耽搁了;其实我临走之前,至少应该和你说一声的,可我当时实在太心急。”
话到后来便愈发低声,我心内惭愧。尤其是在瞧见孤零零躲在暗影中的裴少玉时,心内那惭愧之感更是浓到极致。
可他却在笑,发自内心的爽朗笑。那样的笑声,那样一张脸,令我差点以为什么都未改变。
“其实你只是太舍不得我了,所以才累成这样。”
“呃?”
“你听,你的喘气声比十头牛还重。我好像忘了告诉你,我睡觉的时候听不得别人打呼噜。”
我便噗嗤一声笑,忍不住糗他:“我可是听说,有人打呼噜堪称一流呢。听说凡是和他一个屋睡觉的,都要睁眼到天明。”
顿了顿,我盯着他那张朝阳般的脸,又道:“我也忘了告诉你,我睡觉的时候不但喜欢打呼噜,还喜欢拳打脚踢。所以,你很可能睡着之前在床上,睡醒了以后在床下。”
便换来一阵大笑。而门也在那厮笑声中“吱呀,”被打开。
却见楚少琴揉着惺忪睡眼瞧向我,打个哈欠嘟囔一句:“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花锦绣啊。”便折身要转回屋,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突然跳起来,大叫道:“花锦绣?!”
他“咚”的一声跳回来,三两步窜到我身前,上下左右仔细瞧了十几遍,终于重重叹口气,道:“我的娘啊!你终于肯回来了!”
我忍住笑意,故作严肃状:“我年纪还小,做不得你的娘。”
这阵子大响动便将方少墨与花邵芳也搅扰起,他二人一同出屋,方少墨依旧抱着琴,仿佛那琴已在他身上生了根,长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花邵芳面上也有惊喜之色,见了我竟格外亲近,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只是一个劲说道:“到底让师哥等回来了。”
“呃?”我眨巴眨巴眼睛,她便开口,道:“自打你——”
方说出三个字来,脸面上便滚开泪珠子。她扭脸,竟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位冷脸的本家哭鼻子呢!想来女子到底心软。
而楚少琴便也酸了鼻子,竟不顾形象地揉揉鼻头,接口道:“自打你走了后,我师哥日日夜夜等着你。瞧,就是这儿!师哥的地盘。”
我便将目光重又投向那暗影内的人,而那厮就笑,道:“师弟,我有你说得那么傻么?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夸张?还有更夸张的呢!你吃在这里吃,睡在这里睡,别说床,就连屋子都省了。下雨时要不是我为你撑把伞,你就那么淋着。都成落汤鸡了也不知道回屋去换件干爽衫子。你说什么来着?师哥,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楚少琴大力吸鼻子,裴少玉便笑,正要开口,却被楚少琴接过去:“当时你说,不能回屋不能回屋!万一我一走她就回来了呢?”
心内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感动,我只觉那满满的、浓浓的情绪要令我发疯。便磕巴着问那厮:“回来便回来吧,反正她走的时候都不想着你,竟是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无。如今回来了难道还要三迎四请的,似得胜将军回朝一般?”
裴少玉便垂下头,话音里竟带了三分害羞:“我不是怕你回来第一眼看不到我,会担心么。”
“哇。”的一声扯脖子大嚎,我蹲在地上,拼命捶地:“裴少玉你好死不死的偏说这般戳心窝子话,是要令我感动死么?你是故意的吧?!”
就换来众人一阵又哭又笑,大伙一年未见,竟是比从前更亲近了几分。
待到哭闹累了,方想起回屋。楚少琴便去推车,我忙出言制止。
众人就征愣着齐刷刷瞧我,而我便搔头,傻笑道:“我夫君,还是我亲手照顾吧。”
便又是一阵笑,这笑声在夜色中荡开,令苍穹上那星月也多了几分柔和色。而东方,天幕颜色正逐渐转淡。
新的一日,就要到来了吧!
屋内已燃起灯光,灯花暴起,今夜合该是有大喜事的。
花邵芳为我打来热水,我舒舒服服洗了头脸、手脚。正要与她说话,楚少琴已蹦跳着似个兔子般进来。
“有事?”花邵芳见楚少琴一下下杵她手臂,便问。
楚少琴挤眉弄眼的极夸张,并低着音道:“良宵苦短啊。”
花邵芳微微臊红了脸,笑着呵斥自己个调皮师弟一句,竟真真扭身与楚少琴离了我们这小隔间。
我傻兮兮瞧着那俩人背影,只道:“幸而是三间屋,否则还没住这么多人的地儿呢。”
那厮就笑着插嘴,道;“所以,我娘子一向有远见。”
“少油嘴。”
“我是说真的呢。”
“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娘子,你怎能如此说你夫君?”
“何止说,我还要动手打呢!”
言罢便假意去捶他,直令那厮大笑,道:“得了得了,你是欺负我面条手脚,不能还手了。”
脸面上的笑意便僵住,我忙道:“你不能动不是还有我。”
“你要动?动什么?”那厮故作紧张,瞪大一双眼,将嘴嘟起来,竟是朝我方向来。
本就离他近在咫尺,这般却是脸贴脸了。我忙缩脖子,问他:“你作何?”
“亲嘴啊!”
“裴少玉你?!”
“娘子,难道你这么辛苦的日夜兼程赶回来,不是为了可以及早抚慰我这颗受伤的心?”
“我打你个受伤的心!”
我被他彻底逗笑,而那厮却还不作罢,竟是不但嘟起嘴来,更是将舌头打着卷儿,探出口外。
“你又要作何?”
“不是说了,亲你啊。”
“谁告诉你是这般亲的?”
“书卷里都是这样画的。”
“呃?哪门子书卷不教人学好?!是灵山的道家双修大法?”
“不是。是我在集市上买的三界六道春宫图大全。哎呦,你怎么打我?”
“我不但要打你,还要打死你呢!你这个猥琐大色狼!”
第一缕阳光已在此时穿透窗棂,洒下满室光辉来。我打个哈欠,不再与那厮笑闹,而是去推开窗,令清晨的风一股脑灌入,带来似有若无的远山木叶清香。
突然觉得连日来的所有坏情绪都被这阳光、这风耀得吹得云散。我伸长手臂扭动腰肢,并贪婪的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裴少玉,你还记得当初阴阳令上见过的那几组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