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郁闷地点头,我随即又摇头。
指指菱花镜,我无可奈何道:“陆云锦,很可惜这屋子里只有一枚菱花镜。而且你也看到了,我照不见自己的。”
陆云锦便沉默下来。其实我知晓,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之所以如此做,他只是不愿亲手将我推向死亡。
于是我便朝他勾嘴角,笑道:“其实形神俱灭真的没多可怕。时间不多了,我们还是不要啰嗦。”
将头转向陆少卿,我朝他微微颔首。那人便垂眸光,好半响方轻叹一声,双手复又掐诀。
随着口诀吟诵音起,就见空气一荡,旋即整间屋都笼罩在一片刺目光华之中。那光华逐渐凝成一缕,缓缓探入我体内。我只觉那是一只手,而这只手却有着天大的力气,竟是生生要将我真魂揪出了。
陆少卿,自此一别,天上人间,再无一个这般痴恋着你的花锦绣。但愿,如风过无痕,这个人这段情,不在你心底留一丝痕迹。
慢慢闭上眼,我眼前不由闪现无数过往。那些或快乐或悲伤的记忆,如今看来不过一场红尘游戏。幸而我在这场入世游戏中,不虚此行。
真魂正渐渐脱离我身体。我最后瞧一眼陆少卿,心内说不清是酸楚还是解脱。
陆少卿的口诀音还在继续,仿佛破茧而出,我只觉真魂自我天灵盖往出挤,被那只无形手拉住,一点点一点点脱壳,正在离我而去。
那一瞬,我看到有一滴晶莹泪珠子,挤出陆少卿紧闭双目,缓缓地在他白蛋壳般的脸颊上蜿蜒;看到陆云锦无力地双手抱头;仿佛也看到灵山的天,澄蓝澄蓝。
灵山的天,总是特别蓝。我喜欢躺在山脚那株老榆树下,瞧澄蓝的天上云卷云舒;喜欢爬上树梢梢,翘着首望。
只因山尖尖上,是有个我令我魂牵梦萦的人呢!
真魂已出窍大半,很快三界六道便会少一个花锦绣了。想来我总觉自己重要,可细细琢磨,却是这偌大的三界,无论缺了谁,都一切照旧。
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变换中,原来你我不过渺如尘烟。
呵!到底谁才是谁的最重要?
真魂仅余脚趾头未出肉身子,只要陆少卿的诀法再念动一回,我们便自此永隔了。
我已瞧见了金光。耀目的金光如大艳阳般,洒下光芒万丈。这金光看来好眼熟!但我此刻已没有时间琢磨,曾几何时,见过这金华了。
就要离开了吧?!就要分别了吧?!
心底突然就空了,仿佛这万事万物不过一场空空。
倏忽间,突然有另一只手猛力击向我头顶,似乎要将我就要全部出窍的真魂拍回去。这一下子好意外,竟令我有一瞬间错愕,旋即便失去了意识。
待到重新恢复意识,我忙忙抬手摸脚,便发现自己还好生生的待在肉身子里。那么,既然只有一个能留,是鸣萱死了么?!
眼已重新适应屋内光线,我发现没了万丈金光,只剩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下,陆少卿正端坐床头,微闭双目。
“鸣萱呢?!”我推他,急问道。
陆少卿缓缓睁眼,而我眼角便瞥见陆云锦靠窗立着,却不知怀内有没有抱着那枚菱花镜。
“锦绣,你醒了?!”陆少卿一脸惊喜,旋即面现忧色,沉吟道:“锦绣,你放心。鸣萱并没有死。”
并没有死?!便是寻得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我大喜过望,正要问,陆云锦已转过脸来,他也是一般的忧心忡忡,道:“既然她醒了,不如我们这就开始。”
开始?
我莫名其妙地瞧着两个人,只觉他们是在打机锋。而陆云锦就又道:“你别惊讶,其实我们比你还惊讶呢。就在你真魂出窍之际,翻天印突然出现,直接拍上你天灵盖,将你真魂又给撞回去了。”
“还有这奇事?!”我不由摸头,就发现天灵盖果然很痛,方忆起那时所瞧见的万丈金光。
“总之在你晕过去的那段时间里,无论我们怎么施法,你的真魂都顽固的呆在鸣萱体内。”陆云锦叹气,继续道:“而且自翻天印出现后,场面就乱作一团,到了后来,简直就是失去控制了!”
“怎的乱了?怎的失控了?”
“因为一条紫蛟跟着翻天印出现了。”
“紫蛟?”
“是啊!如果我没看错,那条紫蛟应该是紫金葫芦所化。”
“紫金葫芦所幻化的紫蛟?!岂不是秦落那个?”
便忆起我是曾在刺杀秦落那日得了个紫金葫芦的,却不想它也出来捣乱。可翻天印是属于鸣萱的,我却是怎的也想不通,为何这翻天印与四神兽要挡着我归还人家肉身子了。
再瞧陆云锦,他便朝我耸肩摊手,显然比我还想不通。而陆少卿双眉紧蹙,略一沉吟,便道:“想来一切自有天定。恐怕天意如此我们很难违背。”
“那如何是好?!再拖下去,不但我死,连鸣萱都要被连累了。”我双手拇指大力按压额角,只觉一个头已变作四个。
陆少卿便轻叹一声,道:“所以,我与九王商量,锦绣与鸣萱姑娘生死,便交由上苍。”
言罢他就自袖中取出两个小纸团来,令它们躺在掌心,无比严肃道:“我们只等着锦绣你醒来后——抽勾。”
我瞪大了眼,很难相信此种可笑决定竟是出自陆少卿之口。但细想来,如今唯有此法。而陆少卿就道:“这两团纸上分别用朱砂笔写了‘生’‘死’二字。稍后我们会令锦绣与鸣萱姑娘一同抽勾。抽到‘死’的那个人,便要——”
他不将话说完,但我已完全明了。
于是就去瞧陆云锦,陆云锦便将怀中菱花镜掏出,郑重其事摆在梳妆台上,显出内里的鸣萱来。
我与那一身红衣的姑娘便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而陆少卿便问她:“相信鸣萱姑娘已听到此种方法,不知姑娘可认同?”
她就点头,道:“成。反正总有一个要死了。而且花锦绣已自愿死过一次,如今死不成也是天意难违。不如我们就将命运交给老天。”
“可人定胜天么!”我不死心地劝鸣萱。但我也知,所谓的人定胜天,不过一个美好愿望而已。而三劝四劝却终是劝不了那牛脾气的姑娘,我也只好认同。
当下就将那两团纸并排摆放,我与鸣萱推让半响,最后还是鸣萱干脆说:“得了。都别你推我让的,我先选就我先选吧。”
言罢她就指其中一个纸团,道:“就这个。陆云锦,你帮我打开。”
“鸣萱,性命不是儿戏,你可千万别莽撞。”陆云锦紧张的提醒她。
那姑娘便坚持道:“就这个了!”
陆云锦伸手拿纸团时,竟是接连拿了好几次,方拿起。而他展开纸团的过程也极缓慢,竟仿佛此刻这纸团内被决定生死的人并非鸣萱,反而是他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纸团缓缓的,被打开。
陆少卿别过脸去,不敢瞧那纸团上字迹。我就凑过去,与陆云锦一同瞧。只瞧了一眼,我便倒抽了口凉气。
却见那纸团正中,明晃晃的写了个“死”字!
“不!不可能!”陆云锦嘶声道。
镜中人便摊手,道:“看来,上天不希望花锦绣死,果然是为了让我死。既然如此,我便遵循天命吧。”
她面上并无一丝一毫惧色,话也说得极其淡然。我只是定定地瞧着她,一瞬间心内百味陈杂。
花锦绣到底何德何能?竟连老天爷都不愿令我消亡!
陆云锦不停嘶声唤,最后更是将梳妆台上一应物品统统扫下地,噼里啪啦的碎裂音,每一声都炸响在我心头。
那团属于我的纸,便也被扫落在地,咕噜噜滚走。
陆云锦似个孩子般无助地跪倒,大力拍打冰冷地面,堂堂地狱之主、十殿阎罗竟哭得无比凄惨。
“我不相信!我要去找寞离!”他疯狂嘶喊。
“算了,这是天意。其实这结局不错!”镜中人便安慰他。
我与陆少卿对视一眼,皆是泪流满面。却不想事情逆转,本是我争着去死,如今竟又换了人。
“鸣萱,我不知道你我之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我只是恨,你我重逢太晚!”陆云锦悲声道。
我拼命抹眼泪,透过眼前水雾瞧那对镜悲泣的人,低声哭道:“可惜他们竟连相见都不能,只是隔着这冰冷镜面,如今更是要天人永别。”
颓然地靠上陆少卿肩头,我说不清此刻心内那痛,到底是为陆云锦还是鸣萱!
而陆少卿就缓缓扬手,随着那白手扬起,我就见地中央竟多了人形水洼。水洼出现,那镜中人竟似乎成了真。慢慢地走出镜,慢慢的在陆云锦身边蹲下。
她伸手,轻轻按住陆云锦肩头,娇笑道:“陆云锦,我不得不说句大实话——其实,你哭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我与陆少卿对视一眼,他便当先退出屋。我紧随其后,却一眼瞥见脚边那团纸。弯腰拾起它,我将它揣进怀,不由长叹一声。
关上门的时候,我正瞧见鸣萱与陆云锦相拥,陆云锦的一张脸上,说不清是悲多还是喜多。
一个时辰后,陆云锦亲手打出鸣萱魂魄,自此这世上只有独一无二的花锦绣。三日后,我调养好了身子骨,却发现,已遍寻不到陆云锦。
于午后呆坐在藤椅上,我勾头瞧楼下那爬满了紫藤的花墙。只觉这凤城,看似平静,实则却暗潮涌动。
将手中那团纸再度展开,我瞧着这个属于我的纸团上,明晃晃写着的“死”字,突然满口苦涩。看来,有些地方,我必须先走一遭。有些事情,已到了不得不弄清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