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当年事,若阔空星辰,恰缝天亮,如隐去,实仍在心头。
阿哥所的日子,如流水一般,好似静水流深,实则日泄千里。每一日,都是个不同的样子,就好像迎格一样,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今天还不会说的话,明天就忽然会了,今天走路还有些歪斜,再等一阵子,就又能跑又能跳了。今年过了四月,迎格就要十三岁了啊。她身子高挑,一打眼看,还以为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呢。
琬玥有时看着迎格,就好像看着自己。想着当年,她被送往鄂亲王府时,还不如迎格大呢。
鄂亲王府……这四个字,这些年来,她从不敢多想,因一想起来,心上就是一道伤。十年啊,他一去,就是十年啊。十年间,连一封信,一片言语都不曾有。还好不好,壮了还是瘦了,脸上是不是又多了几道伤,她都不知道。此去经年,谁知那时,竟是别过了大半辈子。是不是再十年,再十年,再十年,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不愿意想起我,不愿意再把辜琬玥这个名字,念上一遍……?
敏杭……可我却仍是念你啊。醒也念,梦也念,醉也念。一颗心被这个名字伤得血肉模糊,却还是要念。
……敏杭。
“琬姨又哭了!”她正忧思,迎格忽然扑上来,用软团团的小手替她把脸上的眼泪擦掉。
她伸手揽过这个十三岁的小孩儿,把眼里的泪收一收:“不是去学堂,怎么就回来了?”
迎格撒娇地趴到她的胸前,嘟囔着道:“我不喜欢沢彦和泓礼,总是欺负我!”
琬玥把她揽紧一些,笑话她:“他们都是你的弟弟,怎么还被他们欺负呢?况且你是大皇姐,遇着什么事,也要让着他们才对的呀?”
“哼!”迎格把鼻子朝天哼,不屑得很。
她和这两个弟弟不合,琬玥是知道的。这两个皇子,沢彦是淳雯的儿子,今年十岁,泓礼是姐姐婉宁的儿子,也是十岁,不过比沢彦小月份,都是天之骄子,平日里,不知道被宠成什么样,自然不把迎格放在眼里。泓礼也便罢了,沢彦与迎格是同父同母的姐弟,却也还是不亲近,可见淳雯并不在意迎格……每每想到此,她却也难受的,只是不可对迎格明说,只能教些大道理。迎格人虽小,这些大概不甚清楚,可小孩子,谁对她怎么样她还是知道,久而久之她也不乐意再往淳雯那里去,母女关系,就越发淡了。
迎格却又凑到琬玥面前来,捧起琬玥的脸,哀伤地问:“琬姨方才哭,是不是又想起明月姑姑了……?”
哦……明月……她差点忘了,明月已经不在她身边了啊。十年前,明月就已经走了啊。原来……已经十年了啊。十年了,她总也还恍惚,过一会儿,明月就会从屋子里出来,替她盖上薄毯,煨一壶茶,嗔她凉凉的天,偏要坐在外头吹冷风。
若不是时时总有人提醒,她总以为,明月只是不和自己在一处,而不是……不在了。
她若知道,十年前她往秋猎围场去,会出那样的意外,她就算身子再差,也应该跟着她去啊。为何她一条残躯,倒活到了现在,明月那样花儿一样灿烂盛开着的女孩儿,却早早陨落呢……?真是不值,真是不值啊。明月跟了自己一辈子,跟了自己一辈子,什么好都没有捞到,却下场凄凉……
那王府院子里,是谁日夜相陪,笑脸迎往,陪着自己走过了无数寡淡凉薄的日子,是谁总也跪在脚边,递茶念诗,添衣暖手,解语花般或温柔或调皮,是谁想也不想,飞蛾扑火般随着自己入了这深宫,多年来,不离不弃……?
是她啊……。
可最终,又如何呢……?说走就走了,她一点挽留住的作为都没有。没给她一丝挽留的机会,一丝准备,就此生不复。
是她不好,没有照顾好她。是她不好,眼睁睁看着她逝走。
“琬姨……”迎格看见她的眼泪又落下来,轻轻地靠着她,安慰着她。
她反应过来,笑着把脸上的泪擦走,搂住她:“琬姨没事。琬姨……没有想明月姑姑啊,琬姨不是说过,明月姑姑永远都在我们身边的?她只是去别的宫办事了,不一会儿就要回来的……知不知道……?”
“琬姨……恩……迎格知道……”
琬玥笑,紧紧地把迎格搂进怀里。她知道,她此刻唯一能抱住的,就只剩迎格了啊。若不是她,深宫漫漫,到底如何过呢?到底用什么力量支撑着自己,等他回来呢……?是啊,她不能跨掉。她还要等他回来。等那个,连迎格都没有见过的人,回来。
“姑姑。”迎格正要翘起来给琬玥擦泪,阿哥所伺候的宫女忽然过来,说是以象阁五王爷差人来了。
迎格一听,就来了劲头,一下从琬玥的怀里弹起来,拍手笑着道:“噢!五王叔又送情诗来了噢!”然后扭头对宫女说,“快叫人进来!”
宫女便笑着去请,琬玥瞥迎格一眼,只宠溺地说一声胡闹。是啊,她年纪尚小,哪里知道那送来的诗,不是风花雪月来的,而是用来救命的。这些年,除了迎格,再有一个能支撑自己的人,便是察格了。自从削发之事后,他便在以象阁住了下来,守经书,念佛经,做一个与世无争之人。每一日,他都会着人送一揭佛语过来,化她的心魔,明她的心智,要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二人,十年来虽同处一宫,却也不多见,多的时候,只用笔墨相交,来去来去,虽寡淡,倒也因此心静,竟好过一切。
迎格年纪小,并不懂这一些,又听了宫里的一些老人不像话的嚼舌根,才以为二人是有情,因着宫里规矩,不得不如此,所以经常开些玩笑。
琬玥也只是随她,到现在,她遇着什么事,都不愿再解释了。太累。
察格今日送来的,是王维的一首诗,诗云:“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欲问心义心,遥知空病空。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
于佛法禅道,察格的造诣恐怕早已在琬玥之上,是啊,琬玥的心,远不如他的静。他在以象,至若佛祖于菩提之下,心无尘埃。琬玥望之莫及。所以她虽懂得这首诗的意思,却远远不能够将这意思吃进心里。只能得来少许的平静。
她把这一纸诗词收下,只打赏了来人,却也没有回礼。那人却也习惯了,领了赏物便告退。
迎格却替察格打抱不平起来:“琬姨也真是的,怎么也没有个回应,这样我五王叔多伤心呐。”
琬玥笑着起身,刮她的鼻头:“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事,少管些闲事吧。无缘无故从学堂跑了回来,你看等下师傅过不过来唠叨。那时我可不管你。”说着往屋里走。
迎格这回吃了紧,连忙跑过来拉住琬玥,嘤嘤哎哎地求琬玥,要她帮忙扯个谎,就说人不好了,所以才逃学的。
这都不晓得是第几次了,琬玥叹一口气,直拿她没办法。可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没有办法,招呼人摆饭,要她好好吃饭,下不为例。
迎格高兴地不知怎么的,兴兴冲冲地应了,跑进里屋去换衫,预备吃饭。
琬玥望着她的背影,宠溺地笑。
奶母在身旁,直叹这大格格是教姑娘宠坏了。
琬玥看她一眼,二人相视一笑,并无多言。
迎格吃了饭,便去里屋歇午觉。沢彦与泓礼下了学堂回来要闹她,也被琬玥拦下了,叫他们也赶紧回屋吃饭。好在师傅没有寻来找迎格的麻烦,琬玥也松了一口气,守在迎格旁边做活计。
可刚坐定没多会儿,就有宫女进来传话,说藻华宫的人来了。琬玥看了迎格一眼,见她正熟睡,便出来见人。那是藻华宫的小宫女,带话来说,婉妃娘娘请琬玥姑姑过宫一叙。
如今,婉宁升格做了婉妃,因有泓礼在,母凭子贵,不仅有了争后位的资格,且因生皇子有功,连阿玛也释了罪,辜王府当年那单案子如今也在查,相信不日便可翻案并沉冤得雪,重开辜王府大门指日可待。她不是不感激并佩服她姐姐的,明明心中爱着另外一个人,却可以为了阿玛为了辜王府委屈自己……虽然这样的做法,她并不赞许,但不得不承认,这亦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她换了一件衣裳,随着那小宫女往藻华宫来。
刚进宫,便见外头许多人守着,她心想,想必又是叔叔来了,二人在密谈,所以才将这许多人都支了出来。但她不动声色,入了内殿。
果真马佳尔颜端坐在下头,正饮茶,婉宁则对他小声说着些什么。
见她来,二人皆顿了顿,点首迎她。
她亦做了礼,找了下首处坐了,问姐姐找她来,所为何事。
婉宁似是颇为心烦,看了马佳尔颜一眼,道:“找你来当然是有事。只不过这话也不准,但——”
“但要你小心些,不然,咱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就都功亏一篑了。”马佳尔颜接过话来,道。
琬玥并不知何事,只要二人直说。
马佳尔颜道:“玥儿,你姐姐眼见着就要够到后位,你辜王府眼见着就要重振声势,此刻你可不能拖后腿啊……”
琬玥越发糊涂,“叔叔有话还请直说,琬玥并不明白你们话中之意。”
马佳尔颜又与婉宁交换了一下眼神,道:“这话……也只是风声。不过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事情恐怕还是有的……”
“……叔叔请说。”
“近来收到的风,说……鄂亲王在边关,恐怕要反——”
“……”鄂,亲,王。只听到这三个字,她的心就像是被拧了一把,痛得她浑身冷汗。可她慢慢地反应过来她叔叔的话,什么叫做,恐怕要反?他要反谁?反他的四哥?“这不可能!”她想也没想,便出口否认道。
“什么叫做不可能?!”婉宁喝她,“他一去边关十余载,没有造反的心,为何连回京述职都不曾?!十年呐,他若有心屯兵造反,如今正是时机到的时候啊!况且,他亦有造反的资本!他十年前领兵戍边,领走的兵马除了他鄂亲王府的镶蓝旗,更有皇上恩赐的大半个正蓝旗,这些撇开不说,那里还有他的老丈人!放眼天下,谁的兵力及他?!他要反,谁拦得住?!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
“他不会?!本宫说得这样明明白白了你还说他不会?!你——”
“好了!先别吵!”马佳尔颜这时断了两姐妹的话,对琬玥道,“此刻争论这个并没有意义。玥儿,你姐姐今天叫你来,是希望你赶紧和此人断干净关系。从前的信件信物也好,如今的情分道义也好,都要断得干干净净,否则辜家惹上这等谋逆造反之人,可比往年贪污丢官要严重得多,弄不好,九族诛灭、永世不得超生啊!”
“……”
“你也知道,我从来和淳雯水火不容,她又是知道你和敏杭那档子事的,若拿这个来对付我,我岂不是冤死?!左右这个人也丢下你走了这么多年,你就当我这个做姐姐的求你,千万不要再和他有任何关联,千万要处理干净!听见了没有!?”
“……”
关联……?他们又哪里还曾有过关联?哪里还有关联需要断?他这一走,十年盼望,望来的,竟是如斯消息。
她的心,钝钝地疼,她耳里充满了嗡乱吵杂的声音,她捂住自己的胸口起身,不顾身后人的说话,缓缓地步出藻华宫。
不过过午的天,却黑沉的厉害。她没走几步,就看见雪花飘落下来。
都三月了,这恐怕,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了……
她抬头望去,见漫天薄花飞舞,却心里面一热,弯身就呕出一滩血来,那雪色殷红,落在洁白的雪面上,好不刺眼可怖。她痴痴地望着那一滩血,眼前花花,什么都看不清起来。
她伸手扶住宫墙,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她要赶紧回去,不然迎格醒了,看不见她,是要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