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玥进鄂亲王府三天后,才见着了鄂亲王爷。之前的几天除了请安吃饭,见福晋的时候也不多,那个十阿哥也同他阿玛一样,好似成日不在府里的模样,又或者是在府里头却不乐意和自己同桌吃饭,琬玥也不曾见过。这日却全都见齐了。
琬玥早起梳洗完,就听见外头叫曼思姐姐的声音,她心中疑惑,自从那日将她领到此,曼思便不再来过,今儿是怎么了,居然亲自过来。她吩咐小明月去开门,自己则缓一步,走在后面。
门一打开,果然见曼思精神抖擞地从外头进来,依旧是之前的模样,妆容精细,人物乖美。见了琬玥就忙不迭行礼,问东问西,十分关心的模样。
琬玥礼貌地对她笑,却问她为何这样早便过来西厢。
曼思笑着道:“是福晋着奴婢来请您,今日王爷恰闲在府上,福晋道您进府以来还不曾见过王爷,所以叫奴婢来领您过去一同用早饭,也算见了个礼。”
原来是这样。琬玥听明白了,心里头却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这鄂亲王爷是个什么角色,但既然贵为亲王,家业又如此庞大,恐怕是个不好相处的长辈。她在心里叹一口气,对曼思道:“那好,我这就随姐姐去。”
曼思被这一声姐姐叫得受用,越发笑起来,搀着小琬玥就往外走。身后小明月也开心地跟上来,她进府三四年,还从未见过王爷福晋呢,这回可开眼了。可曼思见她尾随而来,却脸色一拉,沉声对她道:“你就不必跟来了。那里是什么地儿,你也敢上杆子的跟着来。”又转而对一旁弯腰恭敬的简嫲嫲道,“姑娘的规矩还是要教的,嫲嫲用点心,或者什么时候冲撞了主子一顿乱棍打死了,别怨我没告诫过您。”
小明月一听见这话,顿时就愣在了原地,眼里一下就溢满了泪,简嫲嫲一面应着曼思的话,一面伸手越过桌子拉明月,小声骂她。
琬玥看见明月受委屈的样子,自己心里也难受,只当是那些话尽说在自己身上一样。她心里头明白,以自己的身份绝不该出头乱语,可脑子里一热,便撇开曼思搀着自己的手,转身将小明月拉到自己身边来,抬头对曼思道:“明月是在我身旁伺候的,为何不能与我同去呢?难不成,我堂堂一个格格,身边竟不配有个人伺候吗?”
琬玥这两句话,说得曼思脸一阵一阵的红,初领这个小格格进府时,只觉得是个软弱内向的主儿,没诚想却是这么个带刺儿的,一句话,却也堵得自己哑口无言。她尴尬地抬抬嘴角,解释道:“格格多心了,不是这么个由头。只是这简明月是个粗贱汉人,平日里厨房都不得让她进,只在外头干些粗活儿,怎能让她进福晋王爷的房呢……”
越解释,琬玥心中越不平。她若是个粗人,为何派来伺候我?既派来伺候我,为何还要贬她?这句句话,哪一句不是扔在自己脸上?可她不怒不火,冷静地对曼思道:“曼思姐姐话重了。自前朝永泰帝就不再以满汉相分,人人皆是一样的,有什么不同?若严格说来,我倒也不是纯粹的满人,我额娘虽入了旗,血统却是汉人,那这样说来,我岂不也是粗贱,进不得福晋王爷的房了?”
“这……”曼思被这几句话噎得不行,又有屋外头的下人们看着,面子上挂不住,便不再与琬玥执拗,皱皱眉道,“格格这话也是说重了。奴婢不过是个伺候的下人,做事也是听主子的,哪里敢污蔑主子。”她这话,意在告诫琬玥,她好歹是福晋房里的人,打狗也要看主人。
琬玥也不是听不懂,可她还怕什么?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如今的境况,难道还能更差吗?倒是小明月与简嫲嫲,如果自己的人自己都保不住,以后更没有立足之地了。
她笑笑,对曼思道:“也不是要为难姐姐,明月跟着我去,若福晋问起来,我来答,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曼思晓得这七格格是铁了心了,不情愿地点点头,也不行礼,扭身就走。
这是进府以后打的第一场仗,赢了。琬玥的手有些抖,心情却是高兴的。自进宫,她步步小心翼翼,自圈自勉,早已筋疲力尽,这一番口舌之后,反倒发泄出来,人畅快了不少。
小明月觉察到格格牵着自己手有些抖,泪珠儿挂了满脸地紧着琬玥瞧,抽泣着问琬玥怎么了。
琬玥回头看她,那满脸脏兮兮的鼻涕眼泪,真真成个小泥人了。却也不嫌弃,拿出帕子来一点一点地给她抹干净了,笑着道:“可别再哭了,小花猫。”
小明月破涕为笑,摇着琬玥的手撒娇,琬玥朗朗地笑起来,简嫲嫲在旁看了,直抹眼泪。
“好了好了。”琬玥把帕子收好,拉起明月往外走,“再不去,福晋王爷该等了。”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简嫲嫲,“嫲嫲,洗衣做饭的事您今起也别干了,自有人干。她们若不做,我就不吃不穿,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在外头伺候的人听的。这些日子,他们能懒怠的便懒怠,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推给简嫲嫲和小明月来做,她早就已经心里不是滋味儿,但总是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没有开口,今儿既然得罪了一个最大的,也就不怕再多得罪几个小鬼,索性一并惹恼完了,以后和简嫲嫲同小明月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不等简嫲嫲说好,她就拉着小明月出了西厢的院门,步子轻快地到大园,往南入主宅,到了福晋与王爷住的卧房。
等通报了进去,外堂早已摆好了早饭,福晋和王爷正从里头出来,身后跟着十阿哥。
琬玥站在门口,见着鄂亲王真人,不禁有些怵。他四十岁上下,左鬓已显银发,不显老,却愈发精神。与辜政庵年岁不差,只是眉眼厉害,目光里头像藏着一把剑,看向琬玥时,惹得她浑身一抖。她目光追着福晋与王爷走,身子微微颤着,脑子里请安的话堵在喉咙口,就是说不出来。
福晋倒是和气,看见琬玥进来,立刻招手让她过来,琬玥结了一身的冰这才融化了一些,屈身对福晋和王爷行礼。
福晋便更喜欢,甚至亲自过来牵她,领她到鄂亲王面前,笑着道:“王爷看这小琬玥,是不是生得极乖巧?”
鄂亲王看了琬玥一眼,没说什么,也没甚表情,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十阿哥敏杭冷冷地哼了一声,微不可闻,可也落进琬玥的耳朵里。她想起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她算什么客,不过是个辜王府送来的质子。”心里头就一堵,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不服气。
等鄂亲王落了座,其他人才依次落座。福晋坐在鄂亲王身旁,旁边坐着琬玥,鄂亲王另一侧则坐着敏杭。
琬玥坐下,才发觉自己是与敏杭相对的。那日初见,她只余光瞥到在写字的他,什么面目却并不清楚,今日倒正正的能将他的一张脸看个清楚。他的长相与他阿玛并不甚相似,没有那么锋利坚硬,或者是随了他额娘的缘故。鄂亲王福晋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如今四十有余的年纪,风韵却丝毫不减,瓷肌玉唇,整个人像是窑里头烧出来的雪花瓷瓶般,了不得的嫩脆。敏杭像是这两人的合体,眉眼之中软中带硬,身为男子,肌肤却偏白,凭添许多书生气。他如今年纪尚小,若是大了,脸团子长开了,只怕是个十八分令女子着迷的男人。
小琬玥呆呆望着他,她从小养在深府,同龄的男孩子几乎是没有见过,进了宫才见了那些个小阿哥们,但也没见着长得这样好的,不由得多看几眼。
低头喝粥的敏杭觉察到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看,他知道是琬玥,他本不屑看她,从她进府,他就从未拿正眼看过她,可她竟然敢这样肆无忌惮一点规矩都没有的盯着自己看,他不禁有些恼,脾气上来扔了汤匙就抬头回敬琬玥一个恶狠狠的目光。
可这一看,他忽然觉得这张长得尚算乖靓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皱眉回忆,终于记起来那日亭子里笑得咯咯叫的她,脱口便道:“是你——?”
琬玥一愣,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正在吃饭的福晋和王爷也抬起头来看敏杭,福晋笑着问:“怎么,你见过琬玥的?”
琬玥与王爷也颇疑惑地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说话了,故作镇定地摆摆头,道:“我去哪里见过她,又不是亲王府的。”说完粥也不喝了,起身给福晋王爷行了礼就退了下去。
福晋和王爷都不明白这小子在搞什么鬼,不过他这样的性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索性也懒得理。
琬玥却望着敏杭离开的身影出了神,脑子里默默地思考着——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