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安出了储怀,是往太皇太后宫来。她知道如今太皇太后宫里头人员济济,她怎么能不来凑个热闹。果然才进了正殿,便看见寅祯、皇太后在底下坐着,淳雯、琬玥站在一旁。
她笑着上来请了安,又在太皇太后那里撒了一把娇,便故作无知地开口问:“今儿老祖宗这里人怎么这么多。”又好似才看见了琬玥,上来拉住琬玥道,“琬玥也来了?可是好多年没见你了。”
琬玥没说话,倒是淳雯迎上来接话道:“昨儿个也进宫了的,大格格或许不晓得。”
岁安看她一眼,道:“那倒真是不晓得,也没人来给我传个话。”说着笑起来,询问琬玥这些年过得好不好,突然进宫来又是为何。
琬玥眼巴巴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她不想答话,可心里头又堵得厉害,这口气不出,她怕自己就要憋死了,于是回话道:“也没有什么事,只是进宫来看看,是不是大家都变了。”
岁安依旧笑着,可眼神中明显的一抹犹豫。她拉着琬玥到太皇太后身旁坐下,又想着法儿地在太皇太后面前夸赞琬玥。可琬玥只是苦着一张脸,太皇太后对她也丝毫不上心。
一阵寒暄后,淳雯便领着琬玥告退,寅祯与岁安坐了一会儿也从太皇太后宫退了出来。
岁安是预备直接回宫的,却被寅祯拦下了。她知道他要问什么,辜王府的事情出了之后,他没少来烦过她。
于是两人在凉亭坐了说话。
寅祯却也不拐弯抹角,他静静地端看着岁安,他虽贵为君王,但实际一直是尊她为长姐的,所以同她说起话来,也多数时间不摆皇帝的架子,十分亲近:“朕看你最近消瘦了,是吃睡不好,还是奴才们伺候得不好?”
岁安笑了笑,“瘦了也好,人瘦了显得精神。皇上不也瘦了,下巴都尖了。”
“朕是一国之君,事情多了自然人就瘦下来。可是你贵为长公主,吃喝不愁,亦无琐事烦身,怎么就消瘦了呢?”他绕来绕去,还是绕到政事上。虽然不点穿,但二人心中都明白所指为何。
岁安索性道:“皇上又要提辜政庵的事情?”
寅祯欣赏她的直接,却也怕她这种直接。她越直接,越说明要谈的这件事——没戏。他道:“你既说了,朕也无谓再拐弯抹角。没错,仍是辜政庵之事。今日你也见着琬玥了,你难道看不出,你把她逼到什么地步了吗?她四处求人,鄂亲王妃的身份也不要了,只想救她阿玛。你从前与她关系也不错,为何偏要咬着辜政庵不放呢……?你难道忍心吗?”
“……”寅祯说完,岁安并没有马上接话。她正看着远处出神,寅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知道,她正望着远处园子里,正在说话的琬玥和淳雯。良久,她才回过神来,看着寅祯,却不像是说给寅祯,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若有所思道:“琬玥和敏杭,从小就定了亲,可先是先皇驾崩国丧三年,后又是老鄂亲王过世戴孝三年,一门亲事拖到现在也没结上,可见没有什么缘分。况且,敏杭对她并不好,倒不如跨了辜王府,把她带到宫里来,留在我身边。”
原来你存的是这样的心思。寅祯这才稍微有些明白,为什么辜王府已经倒了,岁安还要一直死咬着辜政庵不放。她对琬玥的情谊,还是尚在的。只不过用这样的方式——“你这样一厢情愿地想,有没有问过琬玥她愿不愿意?那是她的辜王府,那是她的阿玛,那是她的婚事——你连问都没有问过她,就全毁了,她受不受得了?还有,她是不是喜欢敏杭,你问过吗?你只知道敏杭对她不好,可你又知不知道,他二人是相倾相许的……?”
寅祯说完,岁安忽然轻轻笑起来。她拿帕子掩住唇,笑了一阵停下来,自言自语道:“若是相倾相许的,那不是更好了么……”说完站起身,眼神澄亮地盯着寅祯道,“垮了辜王府,毁了他二人的婚事,皇上不是也乐见其成吗?”说着哈哈笑起来,请了安,退了下去。
寅祯愣在原处,直到看着她走远,心还在嘣嘣跳。
岁安从寅祯那里退下来,径直就往琬玥和淳雯这里来,二人正在说话,见岁安过来,忽的都住了嘴。琬玥巴巴地盯着岁安看,淳雯则上前来招呼道:“大格格这是往哪里去?”
岁安瞧了她一眼,一面答话一面掠过她到琬玥身旁来:“见着你们在这里说话,所以过来看看。”又笑着看着琬玥道,“小来你们就喜欢撇开了我两个人厮混,没想到大了还是一样,同我不甚亲近。”
琬玥不说话,目光看向淳雯。淳雯却是有些尴尬的,现在的情势,大格格势力雄厚,皇上又刚没了皇后,她若要在宫中独大,大格格是万万不可得罪的一人,否则这些年曲意迎合皇太后与太皇太后打下的基础,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所以她连忙走上前来笑道:“大格格又吃些没用的醋。方才您和皇上留在太皇太后宫有事情要议,我和琬玥怎么好打扰呢。”说着拉过琬玥,问道,“琬玥说是不是?”
琬玥不知该如何作答,这宫里人说话,她越来越摸不清套路,于是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岁安对琬玥却没有太大的敌意,她看着琬玥,忽然笑起来,对琬玥道:“琬玥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故事?琬玥有些莫名其妙,她抬头望着岁安——怎么她觉得自己现在还有听故事的心情吗?
可岁安不管她,只是自顾自地走到塘边,望着一波塘水,缓缓道:“当年有个小格格,年纪小小就被她阿玛送进了宫中,她因年纪小,又认生,所以总是畏畏缩缩,也交不到什么朋友。后来有另外两个小格格疼惜她,和她做了朋友,每日每日地和她玩在一起,逗她开心,抹去她的思家之苦,可她还是难以真正地开怀……因为她自卑,孤僻,封闭,从来没有把心门向任何人打开过……”
琬玥听着,心中一惊——大格格说的,不就是自己么?!
岁安又道:“可却有一个人,小格格十分喜欢她,有什么心里话,也爱跟她说,有什么委屈,也爱跟她相诉,这个人既像她的母亲,又像她的朋友,在小格格逗留宫中的那一月时间中,成为了她感情的寄托。而这个人,就是在乾清宫皇上跟前伺候的大姑姑——苏麻。”
琬玥早知道她要说的是苏麻姑姑,眼睛早已经湿了,再真的听到苏麻的名字,眼泪就扑簌簌落了下来。她未见苏麻,已经整整十年,她好不好坏不坏,自己都无从知道,有时忍着不去想,可猛一想起来,就钻心地疼。
而淳雯在一旁听着,已经猜到大格格要说什么,她略微有些紧张,却又不敢打断,只是在一旁站着,等岁安说完。
岁安回过身来,她看见琬玥在哭,但没有任何怜惜,她走到琬玥身边来,继续道:“小格格要出宫时,也惦记着这个苏麻姑姑,一得知出宫的时间,就立刻托人去告诉苏麻,可谁知……真到出宫那日时,苏麻姑姑却没有出现,小格格急了,没见着苏麻死活不肯出宫,于是一直喜爱她的另一位格格急了,就亲自跑到乾清宫去找那苏麻姑姑,可——”
“大格格到底想说什么?”琬玥再也听不下去,她害怕,由衷地害怕,她隐忍地哭着,身子甚至在抖。
岁安看着她,微笑道:“你听我说完。那位格格是真的找到乾清宫去要人的,可那个苏麻姑姑却并没有当值。格格问了一圈,没有人敢告诉她姑姑到底去哪里了,她心里面便有了数……可她到了宫门前,也没有照直跟小格格说,苏麻姑姑去哪里了,只是说,姑姑出了宫,你们或许碰不上了……小格格很伤心,但还是依依不舍地出了宫——但这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你想知道故事真正的结局是什么吗?”
“大格格!”淳雯终于出声,她紧张地看着琬玥,却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岁安根本不搭理她,凑到琬玥面前,幽幽道:“故事的结局就是——因为那个小格格临走时托了话给那个姑姑,又有好事者告密,所以两人的关系被皇上知道了,那个姑姑当晚就被皇上赐了死——小格格出宫时,她已经死了三天了——”
“啊————!”琬玥捂住耳朵,拼命地往后退。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岁安,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大格格要这样对自己,为什么整垮了辜王府还不够、还要来说这些话来伤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近昏厥。
淳雯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岁安的表情却依旧平静,她看着哭泣的琬玥,道:“你知道为什么她会被皇上赐死吗……?就是因为小格格质子的身份!一介质子,是决不可与人私相授受的!更何况,那姑姑还是皇上身旁伺候的人——知道吗?最终只是因为,她,是,质,子。”
“够了!我知道我是质子!我知道!不需要你来提醒我!”琬玥崩溃大喊,退到无路可退。
岁安站在那里望着她,眼神里不无心疼。她靠近琬玥,语气忽然变得温柔:“所以啊琬玥……琬玥……你要做的事情,不是嫁给鄂亲王,而是脱离质子身份啊——离开敏杭、离开鄂亲王府、才是你的生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