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亲王与敏杭一辆马车,琬玥独自一辆马车,酉时一刻便往宫里赶。进了宫琬玥才听到了一点风声,今日来,是因四阿哥寅祯的大婚喜事。她不知鄂亲王将她带来的目的是什么,但既然肯带她出府入宫,大概是要向世人宣告,她辜琬玥不再是鄂亲王府的质子,而是十阿哥敏杭的准福晋了。不过不管他是何目的,在她心目中,能出来见到这几年刻骨思念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低头跟在鄂亲王和敏杭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这皇宫她四年前来过,可如今再见,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四阿哥的婚宴设在乾清宫檐下,琬玥步过重重宫门,便听见不绝于耳的弦乐之声。内宫已是人声噪噪,寒暄互敬的宫亲,来往伺候的太监宫女,一派祥和热闹。琬玥在这人群中极力寻找着她阿玛与姐姐的身影,引颈探看,没见着他们,却一下就看见了站在廊下正在跟旁人攀谈的大格格岁安。
岁安如今已经十九,全然没有了小时候粗犷霸气的样子,穿着大红衣裳,脸上施着淡粉,头上别一朵半干的栀子,既红润如火,又清新寡淡,实在好看得紧。琬玥一见她,就开心得手都抖起来,可又不敢叫她,怕失了礼仪。倒是岁安一回头,看见站在敏杭身旁的小人儿,虽然相貌长开了些,但她一眼就能认得出,那是她的小妹妹琬玥。于是辞了正在同她说话的福晋,径直就往敏杭这里来。
鄂亲王早已和其他亲贵大臣们到一边谈话去,所以只有敏杭和琬玥留在原地。敏杭见岁安过来,知道她是要和琬玥说话的,他虽然从小就不待见岁安,可她现在到底是皇上封的和硕格格,身份比之从前更尊贵,而且他们人也都大了,毕竟不好再想从前那样混闹不讲规矩,于是给岁安拜了礼,说了几句,就避开寻寅祯去了。
岁安得了空和琬玥单独说话,却又开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人相互抓着对方的手,你看我我看你,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岁安带着琬玥到乾清宫东侧的茶房外,那里人少僻静,又凉快,是说话的好地方。她上下打量了琬玥一番,见她衣裳倒是穿得体面,只是梳起的旗头上只别了一根黯然失色的海棠花簪子,太过素净了,又摸着她的手,觉得粗糙有茧,一点不是这如花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心中便不好受起来,琬玥这些年在鄂亲王府,日子一定不好过。偏偏自己又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了……她红了眼眶,对琬玥道:“你……你在鄂亲王府过得不好吗……为什么手粗成这样?你阿玛难道没有送银钱到鄂亲王府来照料你的饮食起居吗?就算是质子,府内的待遇也不至于此啊……还有我和淳雯时不时托敏杭送给你的东西,你怎么不用呢?今天这样的场合,怎么也只是戴着一个旧玉簪子……?”
这样关爱的话,说得琬玥心里头更加酸酸的,福晋走后那两年的生活又浮现在她眼前,却也只能一笑而过。她阿玛,估摸已经把她给忘了吧……而敏杭,怎么可能还会捎东西给自己呢……可她又怕岁安担忧,便瞒她道:“大格格不要多心,我在府中的日子并不差,这手是自己针线不灵活刺成这样的,这玉簪子,不是大前年中秋你和淳姐姐送给我的么,我心里喜欢,所以就一直戴着……”
可岁安哪里有那么傻,凭她一两句话就糊弄的过去的。那手不伤在指尖,而在掌心,一看就是干粗活干的,那簪子,她几时和淳雯送过她那样的簪子,分明就是在胡诌……但她也不拆穿她,事情都过去了,还追究它做什么呢?她这些年,也历了些事,年纪也不是白长的,她当然知道什么样的话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该说,在宫中的日子愈长,就愈知道不可再如从前般任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至少现在守得云开见月明,琬玥成了敏杭的准福晋,以后总会有好日子过了。只是她看着琬玥小小的脸,苍白的肤色,心里还是隐隐地疼。
她不愿两人总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毕竟今日是宫中大喜的日子,哭丧着脸对皇阿玛也不敬,于是转了个话题对琬玥道:“你可知道四阿哥要娶的是谁?”
琬玥摆摆头,她只知道是四阿哥大喜,要娶侧福晋,却不知道是哪家的格格小姐。
岁安笑起来,凑到她耳边说:“就是你的淳姐姐呀。”
“淳姐姐?”琬玥惊道,淳姐姐都要嫁人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前年偶然听说大格格和蒙古王子的婚事没成,又许给了马岑青时,就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好像昨日三人还在亭子里嬉闹谈论这件事,今日大格格就要出嫁了。后来马岑青病逝,大格格未能出阁,就觉得成亲这个事是遥遥无期了。可没想到,今日要出嫁的,竟然就是淳姐姐,而自己,也在前几日被许给了敏杭。
岁安拉过她道:“淳雯大概是我们三个里头命最好的了,寅祯那样的角色,今后是要有大作为的,而且人物品质俱佳,处处和淳雯都匹配得上,只可惜是个侧室……不过也不委屈她。”说着她声音压低了些,“有些话我只偷偷地跟你说,皇阿玛指她做寅祯的侧室,正说明了皇阿玛有心给寅祯铺路,有意扶他上位。一旦寅祯做了皇帝,她是他第一个福晋,行赏册封肯定少也是个妃位,她是隋亲王的庶女,能坐到妃位,已是满门荣光了……”说着,领着她往交泰殿走,说淳雯正在那儿上妆听礼。
琬玥听完岁安说的这些话,忽然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当年的那个大格格,为人心直口快仗义大度,什么时候这样点滴计算精明小气过?竟同她的外表一样,变美了,变好了,却也变得不像是从前的她了。可也来不及多想,她就被岁安带到了交泰殿。
殿内四处点着烛火,一片通明,却也热得厉害,琬玥才进去一会儿,后背就全湿了。
前头就要开宴,皇后刚刚才从交泰殿出去,所以没有和琬玥她们碰上。淳雯在东阁待嫁,头已经梳好,嫲嫲们正在给她穿鞋带珠链。见到她们进来,满屋的下人给岁安请了礼,淳雯才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她真是太美了……琬玥见到她的一瞬间,就被她那样的美丽给折服了。淳雯从小样貌就是出众的,细眉大眼,挺直的鼻梁,一副天赐的容貌,可哪怕是那样,琬玥从前也不似现在这刻般被她的美貌所惊艳到。她上的是大婚的妆,所以胭脂粉色都偏浓,这妆法换了别人未免滑稽招架不住,可搁在她的脸上,就像是浑然天成般,正衬托出了她精致分明的五官。而那身大红嫁衣,将身段妖娆的她裹在里面,就像裹了一支国色天香的牡丹,令人看了第一眼,就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俗物。
淳雯倒是一眼就看出了站在岁安后面的琬玥,眸子里的光一闪一闪,也不管嫲嫲们正在她身上忙活,立刻就起身来迎琬玥,满身的珍珠金银碰得叮当响,拉过琬玥来就要哭:“这可真是老天开眼了,我大婚之日能见到你,真是我最好的礼物了……”
琬玥眼眶也湿了,岁安在旁一见到此,忙上来劝住两个:“可别哭,你是上了妆的,可别哭花了,再者是大喜的日子,都哭什么?该笑才是!”
淳雯这才勉强止住了,拉着琬玥到炕上坐下。七七八八地询问几句,三人嬉闹几句,成礼的吉时就快到了。外头行宫礼的太监过来催,嫲嫲们立刻又给淳雯戴上耳环戒指,盖上盖头。
淳雯在盖头里笑叹一声:“成个亲可真是折腾死我了。昨儿个寅时三刻就进了宫,闹闹腾腾地拜这个拜那个,今儿也是寅时就起了身,到现在连口热汤都没喝上……”
岁安笑着过来把苹果塞到她手里:“知足吧你,若不是嫁的是四阿哥,你满朝找去,哪里有这么大的排场的?”说着岁安由左边扶了淳雯,身后跟着一众宫女太监和淳雯的姨娘奶母,出了交泰殿。
琬玥跟在队伍的末端,走着走着,却莫名地累了。她站在原地,看着送淳雯的队伍蜿蜒的长虫一般出了交泰殿的前院,上台阶,往乾清宫去,一闭眼,太阳穴就疼得发紧。她抬头看天,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弯已有了模糊的影子。她记起来那时在宫中的无眠夜晚,她便坐在坤宁宫的廊下看月亮,一个人,一坐就是大半个晚上。后来有了人陪,那苦涩的日子才算是有了点盼头。
她那样回忆着,满耳喧嚣的人声丝竹声忽然就全静了下来。她静静地望着天边挂着的那一抹月影,静静地想:苏麻姑姑,何时能再见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