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福晋那次受伤之后,虽然大夫说并没有什么大碍,可她这身子,却一天天虚弱起来,春天的时候还能坐在院子里看花,及入秋,人就连坐都坐不稳了,成日只能靠在床上或躺椅上,饭也吃不进多少,大夫开的药,她也吃了吐吐了吃,并没有起什么效用。琬玥寸步不离地在旁伺候她,经常等她睡着了,便一个人掉眼泪。
她进府以来,福晋是待她最好的人,疼她惜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四月生日的时候,她人那样不好,还强打精神吩咐曼思好好地办她的生日,知道她生在海棠花期,还特地叫人从外头弄了上好的几株西府海棠来种在她的院子里,后来,又着人绣了好些带海棠花样的衣物床被给她,极为爱宠她。
本来因鄂亲王之故,琬玥是不得过来贴身伺候她的,可她执意要琬玥陪在身旁,鄂亲王才遂了她的意。可也因为如此,鄂亲王就很少再进福晋的房,哪怕回了府,也是在书房里头待着,等琬玥走了,才过来看一看福晋。
琬玥在旁伺候,心中总是不安,总觉得,鄂福晋和鄂亲王那次的争吵,恐怕与自己有关。而且,敏杭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变化,虽然他从前也总欺负她,可福晋病来,他虽然常过来看,可见了琬玥就像没见一样,眼神中的那种冷漠和以往完全不同,不是孩子气的,任性的,而是似乎发自心底的对琬玥的厌恶。
琬玥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反复想,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她好像成了鄂亲王府罪人的感觉?却毫无头绪,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答案,她也想找敏杭问,可又不敢,她和敏杭之间的关系,之前说亲不亲,说远也不远,问个话总是可以的,但现在,敏杭之于她,就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她哪里还敢问他的话,她现在又退到进府之初时的样子,连看他,都不敢了。
鄂福晋虽然病着,脑子却很清楚,大略能看清楚琬玥的心事,身旁没有别人只剩她二人时,她经常宽琬玥的心,讲一些敏杭小时候的事情给她听,说敏杭就是那样的性子,不冷不热的,可心眼儿不坏,再长大了些,就会好的。琬玥看福晋病着还顾及自己的感受,心中不禁更酸,也宽福晋的心,说自己并没有吃罪他。她这样一说,鄂福晋看她的眼神就更慈爱喜欢,后来吃药,不是琬玥亲手喂的,她都不肯吃,念佛经,不是琬玥念的她也不肯听,日常起居越来越依赖琬玥,醒来睡觉,都要确认琬玥就在身旁。
之后入了冬,怕琬玥夜里回去雪大路滑摔了,就干脆让琬玥就睡在大房里,这样也好她寻她时,她立刻便能到。
琬玥起初觉得这并没有什么,福晋是病人,十阿哥与鄂亲王又经常不在身边,依赖自己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不在意。可后来,她渐渐觉察出不妥起来——鄂福晋经常看着看着她,就唤出果沁的名字,有时说着说着敏杭小时候的事,又说到了果沁,琬玥这才明白过来,福晋这是……糊涂了。她心里难过起来,害怕起来,因为老人都说,人要去了,才会痴呆糊涂,认不出人。她之前虽然想哭,在福晋面前总还能忍着,免得福晋多心,可自从福晋糊涂起来,成日地叫着“果沁”“果沁”,她心里的酸楚就再忍不住,动不动就滚眼泪,一日里,大半时间是哭着度过的。
就在她以为福晋就要保不住的时候,忽然有一日,福晋却精神了起来,人也不疲弱了,看人的眼神也清亮了,最好的时候甚至一日里能坐好几个时辰。她没多想,只觉得是好人有好报,福晋终于熬过来了。可谁知道,敏杭的生日一过,福晋的状况就急转而下,没过十日,人就没了。
那日琬玥也是照常给福晋喂药念经,念着念着,曼思忽然在身后悲喊一声,扑倒在床边,哭喊着福晋福晋。琬玥心中一惊,手中的经书应声而落,她哭着趴到福晋身旁,整个人颤抖不止。她亲额娘去时,她才三岁,不懂事,也就没有痛楚,可这次,她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种无力感,那种抓不住挽不回的悲戚,她哭喊不出来,只是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打落在福晋的被褥上,她知道,鄂福晋这是要去了,可是……可是她什么都做不到。
鄂福晋缓缓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那似乎都是花了全身的力气。这些日子因为吃药少食,她早已是面黄肌瘦,昔日瓷玉般的肌肤早已不见,只剩一副皮包骨。她想抬起手来摸摸琬玥的脸,可那都是徒然,她哪里还有力气。
琬玥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知道福晋可能有话要说,连忙把脸上的涕泪擦一擦,凑到福晋唇边。
福晋最后的一句话,几乎是用气传出来的,几不可闻,除了琬玥,并没有第二个人听得到。说完那句话,鄂福晋就缓缓地合上了眼睛,再也没醒过来。
满屋子的下人见福晋没了,都跪地痛哭,一时间,屋子里像被大雪冲走了一切生机,人人都捶胸抹地地哭着,丧嚎震天。
琬玥在这震天的哭嚎声中,呆呆地想着福晋最后的那句话:王爷,让琬玥,嫁进来吧……
她麻木地转头望向窗外,外头天蒙蒙黑,雪还在飘,就像是老天落的泪。
她想起来十阿哥生日那日精神满好的鄂福晋,婉坐在桌前,左手牵着她,右手牵着敏杭,不住地望着她和敏杭笑,还把他们的手,叠握在一起。
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回光返照……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人挖空了一块,疼得发紧。她握住鄂福晋还带着体温的手,只希望这是场梦,是她之前无数次做过,但终究都会醒的梦。
可福晋一点一点凉透的手掌告诉她,这是真的了。
她哭得更伤心,比当初知道自己被阿玛抛弃之时的伤心,要多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