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接的时候正好我们区在搞“红五月大会战”,加班加点拿进度。如果换在平时遇上有事或者想歇两天,有能耐的就找个相熟的医生开个病假,没能耐的就请事假,都不是什么难事,反正都得扣钱,无非是病假少扣几块钱事假多扣几块钱。可遇上大会战什么的,真生病也得带病上,真有事也得放一边,谁也别想溜。领导说今天一个班要拿下一百米,那你就得拿下一百米,完不成别想下班,最长的一次我在井下连续干了三十六个小时,一般情况下连轴干上十几二十小时那是常有的事。所以遇上大会战什么的,别看我们什么“斗志昂扬”,喊口号喊得什么“响彻云霄”,可心里其实挺不愿意的。那时候加班加点还不给算加班费,人累得跟狗熊似的钱还没多挣,谁愿意呀。领导也知道,所以什么病假事假统统不批。这情况老顾知道,他只好一个人回去了,不过我和朋友——就是老顾那个邻居——我们跟他说好了,让他尽管放心,到时我们俩总会有一个人到车站去接他一家。
孩子接回来了,眉清目秀,像他爸,皮肤黑,这点像他妈,粗胳膊粗腿很壮实,倒是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妈,胖乎乎的样子挺招人喜欢的。老顾看孩子那么结实他不知道多高兴,只要没事就围着孩子转,笑呵呵的。时间长了我就觉得这孩子有点怪。别人家的孩子眼睛看东西那样子,好像是对什么东西都好奇,又爱缠人,一天到晚一会儿哭一会儿闹一会儿笑,除了睡觉没安静的时候——就是睡觉也不安静,一会儿尿床一会儿要吃,能把人折腾死;老顾这孩子不一样,很少哭也很少笑,好像知道他爹妈身体不好似的,不给大人添麻烦,没事就安安静静地待着,那双眼睛盯着什么看,那眼睛里不是好奇,是……那个词怎么说的?哦,深沉,没错,是深沉,跟大人在思考问题似的,晚上也不闹,一晚上就尿一次吃一次,然后一觉到天亮——这当然是听老顾两口子说的。人见了都说奇怪,说这孩子这么小就这么明白事理,长大了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孩子他妈妈听了可高兴了,说孩子爷爷给孩子算过命,说这孩子命数好,将来是做大事的人。
孩子一岁多,老顾开始急了。孩子其他方面表现得不输人,就一样不行,不会说话。别的孩子同样年龄能说不少话了,可这孩子不行,连最简单的爸爸妈妈也不会叫,只会咿咿呀的,除了他妈别人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有事也只和他妈说。一会儿过来,咿咿呀,他妈就说口渴了是吧,要喝水是吧,拿杯子喂他一口水,他喝好水又到一边独自玩去了;一会儿过来,咿咿呀,他妈说要拉屎呀,臭臭,我们到远一点去,带他过去脱裤子,他就蹲在那拉屎;一会儿过来,咿咿呀,他妈说,哦,要抓痒痒是吧,手伸到孩子衣服里去抓痒痒……我觉得奇怪,她怎么就知道孩子想干吗,瞎猜也不可能每次都猜对。我就开玩笑说,你们不是说什么外国话吧。老顾说,什么外国话,我看是哑语。听得我直笑,他是急糊涂了,连我这没文化的都知道哑语不是用嘴巴说的,是用手比划的。
老顾早先就怕生的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的,看孩子不说话,更吓得要命,担心孩子是哑巴,可是带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声带没问题让他别着急,说有的孩子说话迟到四五岁才说话。他哪里等得住,怀疑小医院水平不行,出差的时候就带了孩子一起去,抽空上省里的大医院检查,可结果一个样,都说孩子没事,让他平时多和孩子交流就行。医生看他愁眉不展的就告诉他说,多半的哑巴声带并没问题,不说话是因为耳聋听不见所以没法模仿人发声,他孩子听得见人说话,声带也没有问题,所以不可能是哑巴。这道理其实老顾心里都明白,但他就是疑神疑鬼的不放心。他和爱人商量让她装作不明白孩子的意思,逼着孩子说话。可那孩子也有意思,你大人越急着让他说话他越是不说,干脆连咿咿呀也不说了,要做什么就过去拉一下他妈妈的衣服比个手势,他妈妈要他说出来不然不理他,他就一声不吭地站在那等,看谁的耐性大似的。当然最后都是当妈的投降。老顾可不乐意了,说:“孩子不说话都是你给惯出来的,现在光比手势更像哑巴了,以后真不会说话看你怎么办。”她反过来说老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听医生说孩子说话有早有迟,还是顺着孩子本性好。孩子以前还会咿咿呀的,现在一声不吭还不是你给弄的,以后孩子真成了哑巴,那也是给你逼的。”两人很少红脸,没想到为了孩子倒顶上了。
这孩子的事还没了,她又怀上了。老顾对孩子的态度现在又回到以前,不想要:“老大不说话像哑巴,万一生的老二不听话像聋子,那这日子没法过了。”他让她去拿掉孩子。她不干:“一个孩子孤零零的要玩都没个伴,怎么也得再生一个,何况这次的感觉和上次不一样,肯定是个女孩。生男孩是为了你们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生女孩是为了我自己。女孩是娘的贴心小棉袄,长大了知道疼母亲,会帮母亲做事情……”老顾拿她没办法,知道再说下去搞不好她又会去搬救兵,他父母年纪大了,老让他们为了孩子的事千里迢迢跑来,还不让人指着他脊梁骨骂不孝。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不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主要是心里害怕,就怕生的孩子有问题,他自己身体不好,所以知道身体不好的难处。“这不光是生活上的难处,心里头也有难处。”他说,“我有时候想想会恨父母,当初他们就不应该救我,让我发高烧死了也好过现在这样,别看我成天没事似的,见人就带三分笑,其实心里难受,总觉得自己不如人,低人一等。”这些都是他吃酒吃多了以后和我说的掏心窝子话。我说:“你那是多心,你那么能干人佩服你还来不及,谁会瞧不起你。你身体不好也不能怪你父母,天底下哪个父母看到孩子病了能不着急?这都是命,看开些吧,别没事老跟自己过不去。”他说:“是呀,我也知道这不能怪父母,可我有时候就是那么想的,所以我才怕。如果生的孩子健康那我也高兴,起码老了以后还有人可以端茶倒水侍候,可万一孩子身体不好,那还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受苦,那和用刀子扎我心有什么分别?唉,也不知道是不是前生做了什么坏事,这一世要受这些苦……”他的话让我想起爷爷说的话。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轮回报应?我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什么也不说,陪他坐着。
朋友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是刚跟着父母从别的煤矿调过来的,比我小四岁,二十四岁,长相过得去,身体也好,那时人结婚都挺早,她算老姑娘了。朋友说她没嫁人是因为顾家,她妈妈病怏怏的整天躺在床上没法操持家计,但又能生,一连串生了八个孩子,她是老大,所以从小家里都是她在操持,她谈对象的条件是帮着照顾家里,人一看和她结婚得背那么大一个包袱都不愿意,她的婚事也就拖下来。朋友说:“你光棍一个,就算入赘也无所谓。”“呸,”我说,“帮她照顾家里没问题,入赘没门。”入赘又叫倒插门,是被人看不起的事,孩子以后得跟娘家人姓。能提入赘条件的一般都是女家无男丁但家里条件不错,招个上门女婿生个男孩来继承家产。“就她家那样还入赘呢。就算真有条件不错的让我倒插门我也不干。我家就我一个,还等着我传宗接代呢。”我朋友听了笑着说:“我也就开个玩笑你也别当真,反正我觉得你们俩挺合适。”我想她顾家说明她心地不错,我就同意了,朋友和她说她也同意,我们俩就谈起来了。
我开始谈对象,老顾那里跑的次数自然也少了,以前是只要没事就天天跑,现在一星期也就跑两三趟吧。主要是我对象她们家在河南岸,老顾他们家在河的北岸,隔的远。我去老顾他们家主要是想帮着做些事,我去时我对象也会跟着去,她是勤快人,去了手脚也忙个不停,老顾他们都夸她心眼好,叫我好好待她。我想那还用得着说吗。不过和她处得久了我开始有点不适应了。不知道是不是她从小就当家养成的习惯,她对我说话和对她弟弟妹妹一样,动不动就大声训斥。刚开始认识时可不这样呀,刚开始时她说话还挺像个女人的,当然现在也像,不过升级了,像当妈的。兴许是我从小没人管习惯了,现在有个人整天在身边呼呼喝喝的我觉得别扭,有时候不高兴就和她吵了。吵了我就不去她那儿,去我朋友和老顾他们那,我朋友和老顾他们一直做和事佬,替我们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