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歇会儿，喝口水。”孙大草想，花花可以是自己的员工，他可以发一份工资给她。但同时，花花更是朋友的朋友，她将来可能是朋友的妻子。但另一种可能则是，小电工从此就把她托付给孙大草了。所以，孙大草必须先展露自己理性的一面。
花花笑了：“还没干啥就歇，又不是累了。”她抬头朝枣树看，秋天收获是农人的习性。整个枣园别墅，能看见的有关收获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
枣树上还挂着一些枣和叶儿。到了落叶的季节，拣枣和扫落叶的事情就没有先前那么浪漫了。初秋时节，枣是鲜红的，叶子是碧绿的。落在院子，像一幅画。拣枣时很有韵味，像写诗。而深秋则不是，现在是深秋。现在不论晚上有没有风雨，清晨都会看到半院子的枣和落叶。你看它时的心情就不一样了，就没有了先前那份浪漫，就有了一种负担般的感觉。你再看，枣还是枣，虽然没了那份滋润和丰满，那份少女般的面孔，那份对人的欲望的撩拨，那份让人欲罢不能，让人垂涎欲滴。虽然浑身布满了皱纹，有点像晚年的老太太，可果实的性质却没有变，它还是营养和功能一样不缺的枣子。但叶子却已经不是叶子了，叶子黄了，枯萎了。没有了颜色，没有了生机。还带着柄，长长的，一落一层。多余得很，惆怅得很。让人伤怀，让人浮想联翩，感叹人生。让人想到没用了的人，想到世上许许多多多余的东西。地面上不好看，空中的景象也不好。败叶随风飘零，枣树的枝、r慢慢地裸露出来，丑陋得很。北风和落叶的样子，很烦人了。
孙大草说：“那么，我们今天打枣。你会上树吗？你会上你上，你不会我上。”“我上，不用你。你去写作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操竿子就上树。
孙大草想：这个小电工，不知道在花花面前是怎样神话他的朋友孙大草的，借以神话他自己。
花花的确很能干。院子里五棵枣树，她一个一个爬上去。看着她的样子，孙大草想到了省黄金公司那个要来上树摘枣寻找浪漫的城里女人。世上的事情总是像月亮一样有亏有盈，那个女人没有来，这个女人顶了上去。枣树应该无憾了，每一棵都被女人抱了，也都被女人踩了。它们满足了，它们将从此进人满足、甜蜜而幸福的冬眠。枣树真好。
枣园先有枣树，后有房子。因此，房子在很大程度上是依据枣树的位置布局建造的。枣树被分布在房前屋后，许多枝权伸展在房顶。花花攀着树枝上房，把房顶上的枣子也一起扫下来。干净彻底，动作麻利。当她最终把枣子全部堆到晒场，把枣叶儿悉数弄出院子时，孙大草想，她一定会做出大功告成的样子，用大功告成的口吻说“累坏了”。可她没有，丝毫没有，她没有歇一歇的意思。她脸颊上的汗水已经弄湿了头发，头发被沾在脸上，但她依然步伐矫健，劲头十足。她洗一把脸就开始做饭，还淘气地推开孙大草说：“不许你看，做好了我叫你。”当她把孙大草招呼到餐桌上时，孙大草看到了她做的农家味十足的浆水面片。他想到了儿时听过的一则童话。童话说：有个孤儿救了一只流浪的猫。那猫托梦给他，要他出门前对着画里的姑娘说出他的心愿，心愿就会实现。那个孤儿的要求不高，孤儿最大心愿是最实际、最基本的温饱问题，他对墙上的姑娘默默地说了。果然，他放牛归来之后，就有了新衣和香喷喷的米饭。花花说：“小电工说你爱吃农家饭，我就从家里带来了浆水。”她说对了，孙大草的眼睛湿润了。孙大草儿时在农村度过，他有着平民的血统，而不是皇家血统。孙大草一直是落伍的。现在时兴皇家血统，有的人为拥有皇家血统而不遗余力。有个汉人为了把自己改成满族，花了十万块钱才搞定。可孙大草却一直以细胞中有农家饭的基因而自居，你说他有多么的不合时宜，多么的落伍和赶不上潮流。非但如此，孙大草的生活中甚至有许多残缺。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到三年前为止，他还连女人叫床都不懂。三十一岁那年，好不容易有个大花眼睛皮肤黑黑软软光光的姑娘和他做了一次爱，还把他搞得内疚了十几年。原因很简单，做爱时那个姑娘又嚎又叫，泪水四溅。孙大草就那么咬着牙狠着心做完了那件昧着良心的事情。穿好衣服后孙大草问：“你刚才那种惨烈的样子，到底是痛苦还是幸福？”姑娘笑而不答。他又问：“或者是苦乐兼半？”姑娘仍然不答。孙大草于是就内疚了，他一遍遍地回忆那个过程。姑娘开始似乎只是呻吟，后来就变成了呼号。虽然还没有歇斯底里，但怎么听也不像幸福的感觉。孙大草想，如果把人家搞出了眼泪，那无论如何也是不好的。孙大草结婚以后，也没有从做爱时从头到尾一声不响的小美女那里得到答案。一直到三年前，才从一本学生读物上知道，女人叫床有许多种，最浪的就是这一种。总之，孙大草细胞中的这种落伍基因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事情，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情。这种基因造成的致命问题是，孙大草一看到农家饭就兴奋，就来劲，就迫不及待，就食欲大开。孙大草见只有一副碗筷，问：“你的呢？”她没吭声，撕了餐桌上那双筷子的包装，双手递给孙大草，又把一碗面递过去。孙大草说：“你也来吃。”看见孙大草吃了，她才去厨房拿来自己的碗筷。她一边象征性地吃，一边留心孙大草碗里的情况。看着这面快吃完了，她就放下碗筷等着。然后殷勤地双手接过空碗，盛满饭后再双手递上。这些动作让孙大草好生感动，他受宠若惊，也有些担当不起。以前下乡，有农村大嫂这样做，曾使他浮想联翩感慨万千，写文章将城里的女人大骂一通。孙大草在文章中努力呼唤，他怕这种好东西失传。令他欣慰的是，美德这东西真的具有极其强大的生命力。它仍然深深地根植于大山深处，根植于广袤的土地。美德是一个比金钱好无数倍的好东西，是人世间相敬如宾、和睦相处的根基。它需要人们去呵护，去身体力行，去继承、发扬和光大。
那顿饭孙大草吃得很香也很多。吃饱了，他就坐在院子里胡思乱想。关于继承、发扬和光大人类的优良传统的观点，他在许多场合重复了许多次，讲给许多人听。他用过多种形式，包括写文章。有一天，孙大草终于听到一个人也持这种观点。赞赏之余，他突然想，是这个人盗用了自己的观点，还是自己剽窃了别人的思想？我们生活在一个注重知识产权的时代，动不动就有人为一段舞蹈或一首歌曲打官司，打得旷日持久死去活来。标底动辄大得惊人。孙大草不理解的是，汉字是仓颉发明的，我们谁也没有去祖先那里办手续，却都在铆着劲儿使，而且，谁使得好了还给他奖励，让他出名。这是不是也有侵犯知识产权之嫌？还有唐诗宋词，汉赋元曲，明清戏剧，大家也都在用。如果这也属于侵权，学者们的法可就犯大了。不管学者眼下多么吃香喝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因为对于文化尤其是古代文化，就数他们用得最多！那么，是不是人死以后，他的知识产权就不受保护了？好像不是的。前天的报纸上还报道了一件事，说是一个烈士的遗孤，父亲在狱中所写诗词被人盗用。这个遗孤举起了法律之剑。那么，关于知识产权，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你委托我保护了，我就给你保护，不委托者免谈。委托的前提是交钱，金钱的伟大和魅力渗透在各个领域，金钱的作用无处不在。至于受保护的年限和地域，也都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事情。比如朝堂更替，比如外星人所为，那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从中我们可以得到两个启示，一是人类必须维护和不断完善游戏规则；二是人类的能力毕竟有限，人的自我感觉不能太好。世上的事情真是千变万化，费解得很！孙大草想不清楚了，想得他有些头疼。一般说来，小孩说不清楚的事情，应该由大人们说。大人们说不清楚的事情，由专家学者去说。专家学者说不清楚的事情，由政治家去说。政治家也说不清楚的事情，那就只有留与后人去说了。
花花又开始脚不点地地忙，一刻也闲不下来。她找了许多活干，劝也不听。炸好浆水捣鼓好泡菜，她又去洗床单被套。晾完床单被套，她又去搞客房卫生。打扫了客房，她又去擦窗子。她把女人传统的与生俱来的勤劳的那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她在短时期内使枣园别墅的形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晚饭之后，她又要干活。孙大草打开热水器说：“你去洗个澡，我被你感动得受不了了，我是说，我的良心受不了了，忙了一天，我于心不忍了。你不是机器，通了电就不停地转。”花花说：“这算什么呀？你对小电工那么好，我把你当恩人一样看。”孙大草说：“你听好，现在和以后，都不许这样想！我绝对不能让你再干活了。洗完澡，去看看电视，看看电视上那些女人在干什么。”
孙大草想到她没带备用的内裤，就去取了一条备用的游泳裤塞给她。接那条泳裤时，她的脸红得像要喷血。孙大草说：“洗发液、浴液和毛巾都在浴室。对了，换下来的衬衣就手洗了，明早就可以干。”
她犹犹豫豫地去了。听见里面响起哗哗的水声，孙大草的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伤感。孙大草有些奇怪，自己也算是经见过一些世事的人了，可是，自打看见花花之后，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爱联想了，变得多愁善感了。他中午吃完饭就想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现在又开始了。“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橘不迁徙，那是对的！橘生南国叫橘，而橘生北国则叫臭蛋，吃不成了，小孩们拿它打着玩。地域能决定世上的一切。南方人一天冲几次澡，可是花花呢？北方一些农村目前还洗不上澡，干旱山区的妇女一生也洗不上一次澡。因为缺水，一些妇女的子宫脱落，得用布袋兜着，那种痛苦可想而知。她们都是女人，一辈子不洗澡和一天洗三次澡的都是女人。苍天不公！这个问题也就随便想想而已，想过头了，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解释不通了。
但是，孙大草却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一下蹦了起来。他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一个刻不容缓而又已经无能为力了的事情，一个要命的事情！王萍萍说，这里的水她洗了得妇科病，下面有味。严峻说得直白，她说洗了身上发痒。严峻特意强调是浑身到处都痒，越湿的地方越痒，越到夜里越痒。这可怎么办？这个结果好还是不好？花花肯定半世清白，她肯定没有过那种不属于她的非分之想。可是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有？大家都这么说，一定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真的。孙大草还以为自己为她考虑到了一切，包括内裤。但是却适得其反，却留下这么大的漏洞！
过了一会儿，花花从浴室走出来。她低着头，湿漉漉的长发盖在脸上。“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这是屈原在《山鬼》中描写女神的句子，怎么像是描写她的？孙大草注意看，却没见她换下来的衬衣衬裤。孙大草去浴室帮她关掉电和水源，还是没有看到什么。趁她一次与他擦肩而过的机会，孙大草小声说：“换下来的衬衣别忘了洗掉。”她什么也没说，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飘过来，脸却又一次红到耳根。孙大草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自觉可笑。他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无聊！
忙完了，花花问：“到哪个房间看电视？”李四买的电视机质量太差，房东配的那台好点的在孙大草的房间。他想让花花看到最好的电视，就说：“到我房间去看吧。”
夜幕四合，太阳岛融入了漆黑的夜。枣园也同样融入了漆黑的夜，整座别墅就他们两个人。孤男寡女，她会不自然。孙大草帮她打开大灯，然后去隔壁办公室写作。他时不时回到他的房间倒一回开水。他突然发觉，他的房间有了从未有过的女人的味道。味道是好闻的，那是她带来的，史无前例。在她偶然回头的当儿，孙大草看见了一个活脱脱的女人。女人半湿的头发飘散着，微微发红的皮肤健康明亮。谈不上美，但却是一个真实的鲜活的女人。到了生命罕至的荒原，狼见了狼都会觉得亲切，这是因为生灵的本性不曾泯灭。环境改变一切。有一天孙大草蒸馒头，田芳突然走进院子。她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大叫：“你居然会蒸馒头？”孙大草说：“再待下去，我连孩子都能生。蚯蚓没有母的，照样传宗接代。地球上的一切都是逼出来的，包括创造和进化！”孙大草假借看电视，偷偷地多看了她几眼。她发觉了，她跟城里女人一样，有第六感觉。她问孙大草：“晚上我住哪？”孙大草茫然了。对呀，住哪？一男一女，住哪里都有说不清的问题。见孙大草发窘，她嗫嗫着说：“要不，我回去。”孙大草已经不想让她走了。说：“黑灯瞎火的，怎么可能？”她说：“沿铁路走，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家。”孙大草说：“晚上沿铁路走多危险，出了事，我的责任就大了。”她笑了：“我出了事，有你什么责任？没亲没故的。”孙大草说：“以后记住，给谁做饭，谁就对你的一切负责，包括你的丈夫。所以，离婚时不能光记着要孩子，还应当记着要钱，这是法律规定的。”她又笑了，点点头。孙大草说：“这样吧，今晚你就住我的床。我的床上有电褥子。”见她望一眼自己，他又赶紧补充说：“我不怕冷，去别的房间住。”孙大草的思绪有点纷乱。走出房间，他有意让冷风吹吹。站在门前高高的台阶上举目四望，远山如黛。空气凝固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天空繁星如斗，浩渺并且深邃。远处的黄河和近处星罗棋布的鱼塘，都只是一个黑乎乎的轮廓。
凌晨一点，花花熄灯睡觉。孙大草走出办公室，打开一问客房的门。房间空空荡荡，床铺冰凉。孙大草想，自己把房间让给她的行为是否多此一举？他突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想去看看花花是不是睡得安稳。他有些怨自己，他让花花洗澡，怎么就把洗澡会使女人浑身发痒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他怀疑自己的胆量。一个平日里周武郑王、衣冠楚楚的大男人，一个披着善良的外衣、被对方当做恩人的好人，那种轻手轻脚、鬼鬼祟祟的开门动作，你孙大草也能做得出来？但是，现实无情，床铺冰凉。孙大草说他不怕冷那是假的。今非昔比，“傻小子睡冰炕全靠火气大”那是说他当年。他的卧室还有一床电褥子，他必须去拿。这样决定以后，孙大草大步走过去，甚至还轻轻地敲了敲门，就把钥匙插了进去。
门没有反锁，证明花花没有戒备自己，孙大草感觉很舒服。里面静悄悄的。孙大草打开灯，她醒了。嘴里嘟噜道：“你进来了？”
孙大草说：“太冷，我来取电褥子。”她警觉地坐起身说：“正好，我的被窝已经热乎了。”孙大草说：“不是，这里还有一条。”孙大草看见她的身体居然有些发抖，他崇敬这种本能造成的发抖。他坚信这不是洗澡造成的。孙大草问：“你住这里怕我吗？”她的脸色又一阵红。孙大草逃也似的退出房间。他去库房拿了一瓶烈性白酒，一直把它喝光。
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一天天凉了。枣树上只剩下一些枝条，虽然弯弯曲曲，却还苍劲有力，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架势。但是，没有生机，只有冬的消息。细细一想也是，毕竟已经是十二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