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孙大草强调这几点不算过分。还是那句话,游戏规则很重要。因为下枣园董事局那个关于相互介绍客人给予提成的说法太笼统,提多少?怎么提?什么情况下提?什么时候提?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和习惯,各人也有各人的理解和弄法。中国人在枷锁里生活惯了,你给他一点自由的尺度,他就会衍生出许多问题来。下枣园的老板们是这种人群里的典型,他们一个个贼精,都在算账,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由此引发的扯皮事件和矛盾不少,以至于把这个小市场搞得乌烟瘴气,搞得鸡飞狗跳。严格说来,那个规定本来就是一个引发矛盾和导致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导火索。太阳岛上的客房及其床位都没有统一定价,一直以来随行就市,下枣园也不例外。园主们相互介绍客人的动因十分复杂。一种是接了团住不下的,就给其他园子分出一些。另一种情况是投宿的客人只住宿不吃饭并且出价太低,而自己还有再接更理想客人的可能,就把他们介绍到别的庄园。这种情况以靠近马路边的庄园为多。而第三种情况则是,客满了,又来了客人,就做个顺水人情。按理说,这第三种情况只是举手之劳,就不应该再生出一个什么提成来,又麻烦,又不体面。可是有董事局那个规定撑着,不管多么费事,不论有多别扭,有些老板就去好那一口。再说埋单,接团的这种,一般情况下由接团庄主统一埋单,提供住宿者再去接团庄主那里结账。这就得看脸色,得一次次地跑。这也就出现了结账的时间问题,出现了李四和王萍萍的那种问题。而自己客满介绍给别人的这种,就又是介绍人看提供住宿者的脸子了。提成多少、提成与否、提成的时间等等,都是后者说了算。再就是提成的标准问题。这个最敏感的问题,一度被平日里衣冠楚楚周武郑王的老板们吵成一锅粥。后来董事局发话,明确为介绍住宿每床在50元及其50元以上者,每床提成10元,不足50元不提。这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各庄园主相互之间介绍的客人,房价一下子又都明显的低了下来。这中间的原因很多,反正你控制不了人为的捣鬼。先说接团的这种,人家给你客人时,告诉你的就已经是剥过皮的二手价,已经是30或者40元了。你爱接不接,不接也没关系,东方不亮西方亮,反正空园子多的是,反正老板们工于心计。有人认为,如此看来,只有离马路近的庄园老板挣偏僻庄园的钱这一种可能了。但事情也不一定,偏僻庄园老板的小聪明还是要耍的。你介绍客人来住,假如谈判的住宿费是50元,第二天我可以告诉你,实际收到的价格低于50元。介绍人就又是徒劳,拿提成的想法就又成了雾里看花。总之,问题出在客源和业务太少,出在庄主们没事找事,出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老板们就整日不停地瞎琢磨。他们说,脑子不用会生锈,脑子越用越灵光。客人一来,他们的大脑就更加快速地运算,一直到最大可能地赚尽客人的每一个铜板。这件事情使得下枣园的老板与老板之间相互猜忌议论纷纷,以至口舌不断牢骚满腹。其实办法也是有的,孙大草说:“提成一律取消,大家相互关照。”可是不行。大家对于那个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水中捞月的规定,倒像是拣了个宝贝,谁也不肯轻言放弃,谁也不同意就此取消。于是大家就那么自作自受没事找事地痛苦着和煎熬着。也难怪,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对于还有一丝希望的事情,从来都是不轻易放弃的。细数起来,在这个政策中真正受益的,其实是个外人,这个人就是八方度假村大老板的小情妇。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确实从王萍萍那儿拿到了实惠。其他人折腾得挺凶,却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孙大草应下了这桩生意,他懒得采购,懒得找厨子和服务员,不动烟火更轻松!
李四还没有走的意思。李四又说:“我不会问你要提成。”孙大草说:“你蒙谁?下枣园的规定是每床50块钱以上才拿提成。”李四说:“你说的是哪一年的皇历?早就又不那么执行了。现在的行情是,每床40块钱就提着呢。”孙大草说:“还不是由你信口雌黄!”话一出口,孙大草有些后悔。对李四有看法的人不在少,大家都在心里装着。你孙大草表示出不满,那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个性使然。对于这一点,谁也奈何不了你,但是你却没必要出口伤人。好在李四并没有听懂,继续说:“还不是一样的,明天你给我介绍客人来,也是这个标准。”孙大草苦笑一下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有几个客人?不像你,老三专门在外面开拓市场,名片发的满世界都是。”李四又问:“想不想知道我每张床问客人收多少钱?告诉你也没关系,这批客人是我前年在水上人家认识的老朋友带队,每张床按60块结账。但是要返给我那个朋友劳务费。”孙大草说:“这不奇怪。前一阵子劳务费在我们国家合法化,公然写进正式文件里。”李四说:“你把14张床都支起来,我给你14个人。”“一四得四,四四一十六,五百六十块。”孙大草的第一个念头是在脑子里快速地算了一下能有多少收入,他最近太需要钱了。然后才说:“你咋这么哕唆,难道怕我把床抬到鱼池子扔了不成?”
终于送走了李四,孙大草的心里七上八下。能不能挣到这笔钱,他心里没底。他也没有轻松和愉快的感觉,心里反而沉甸甸地。孙大草纳闷:生意怎么把人做成这个样子了?痛苦不堪,痛不欲生。没有生意想生意,生意来了,却又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忐忑不安。
手机上来了短信。孙大草打开看时,见是田芳发来的。短信的内容很浪漫:“天空不会永远蔚蓝,随时准备一把心的伞。鞋子湿了换一双,心情湿了晾一晾。生气的时候想想我,快乐的时候不要忘了我。我是你永远的朋友。”孙大草凄然一笑,心情好了许多。大半生走得极不顺心,他已经学会了在逆境和极度的痛苦、矛盾和愤怒中调整自己的情绪。他想到了臧天朔的流行歌曲《朋友》,脑海中随即浮现出臧天朔在舞台上边弹边声嘶力竭叫喊的样子。孙大草不知道,臧天朔是否也有李四那样的朋友,是不是被李四那样的朋友折磨成了舞台上的那个歇斯底里的样子。短信作者中不乏高手,看这则短信,感觉要比听那首歌儿好许多。
孙大草又想到田芳这个鬼灵精,她怎么知道李四此时带给了自己这种心情?没有李四,孙大草永远不可能见到田芳。从这个角度讲,孙大草是感激李四其人的。可从另一个方面看,就没有这种必要了。他们重逢后的交往,没能逃出李四那“克格勃一样的眼睛”。这不但让李四那双眼睛妒忌得差点流血,还让李四绞尽脑汁来孙大草这儿和去田芳那儿说双方的坏话。孙大草正这么反反复复琢磨着田芳,田芳也像是琢磨他一样,又发来一条短信:“没有爱的人走到一起痛苦一辈子;为了爱的人分开了却幸福一辈子。有的时候,正是为了永久的爱才默默走开。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却是那份无奈的情怀。”田芳发来的第三条短信是:“茶,苦而后甘,令人回味;酒,绵而后劲,教人道爽;泉,清而后淡,却用一生来品出甜。一个好的朋友,如茶,如酒,如泉,让人受益一生。”从那一天开始,田芳就开始一日一次,一次三条地坚持给孙大草发短信,从未间断。田芳就生活在和孙大草每日相互之间往来不断的短信世界里,只到有一天的一个变故为止。
李四回芦草丛匆匆地转了一圈,十分钟不到的样子,就又来找孙大草。孙大草说:“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我有这种感觉。感觉你的话没有说完,事情也没有办完,但就是不知道你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知道你这次又要干什么坏事?”李四说:“好事好事,这次是大好事!”孙大草说:“是好事不妨说说。不过我告诉你,以后少一点弯弯绕好不好,你一次把话说完行不行?你知道我这人不喜欢这一套。而我又不是个笨人,你一撅腚我就能知道你今天拉什么屎。所以,以后在我面前就不要企图掩饰什么了。其实你早上一来,我就知道你找我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那一件事。果然不出所料,你看,你这不是又跑一趟?多亏我们住得近,要是远的话,你不全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了?”
李四也不恼,城府很深的样子,说:“我们上县城接客人走。”孙大草问:“客人没长腿?还是不认得路?或者是明星?是高干?是中央领导?是享受警车开道的那种?是需要兴师动众去到太阳岛的边界上夹道欢迎的那种?”
“都不是。”李四说,“政委带了两个女人出来采访,采访完以后,车返回去接领导了,把她们放在县城的大街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政委搞采访,那记者就该去当政委了。”
李四说:“记不记得,上次我问你认不认识报社的政委。”
孙大草说:“记得呀。我现在还是这么回答你,军队有政委,公安武警有政委。而报社连报社的印报厂加一起,国内能叫出名字的工种和职务差不多都齐了,就是没有政委。”
李四说:“我才搞清楚,是电视台的政委。”
孙大草说:“你还没搞清楚,电视台也没有政委。电视台只有台长、副台长、总编、副总编、主任、副主任、编辑、记者,以及司机等等其他工作人员,这是平时。做节目以后的分工、职务和名称就复杂了。但是再复杂也复杂不出一个政委来……”孙大草拍了一下脑袋,“对了,电视台倒还真有一个名字叫郑韦的女人。”
李四说:“你看,你看,犟死!凭啥硬说电视台没有郑韦?”
孙大草说:“你快把我黏死了,是你没问对,不是我没答对。你问电视台有没有政委,而没问有没有个叫郑韦的。我不知道你问的到底是职务还是人名?你发音不准咱就不说了,关键是问人名就应该说‘有没有个叫’什么什么的人,这样意思才清楚。或者问有没有个郑韦,加上一个‘个’字,也累不到哪里去,这意思就清楚了对吗?”
李四说:“你才黏死了,念了那么多书,连句话都听不懂。难怪人都说,书呆子书呆子,书把人念呆了。我算见识了,领教了,念书多管什么用?连我这个三年级学生都不如。”李四最近新添一个毛病,他把贬低孙大草当成一大乐趣。因为他发现孙大草这个人外强中干,有那么一点学问,自我感觉却过于良好,所以需要不断地贬一贬,才能煞煞他的傲气,才好实现自己瞄准在他身上的计划。即所谓把柿子捏软了吃。
孙大草自嘲地说:“我他妈够倒霉,尽碰上秀才遇见兵的事。”李四说:“遗憾啊,我就是没念下书,我要念下书的话,这会儿保证比你混得清楚。”孙大草说:“瘸子不瘸上天呢!你牛×。咱们说正事,郑韦是我的老同行、老朋友。你是说她今天来吗?你是说我们今天准备接待的客人就是他们?你是说她被放在县城的大街上?”李四说:“就是就是。”孙大草说:“那你不赶快去接?我先休息一会儿。他们一来,我就得实行三陪了。”李四嗫嚅着说:“我不认识她。”“你说什么?你重说一遍!你有健忘症是吧?你刚才还告诉我说,她们是水上人家的老客户来着。”李四蔫了说:“实话实说吧。我们家老三发出去许多名片,郑韦是按照名片打电话联系的。她打电话找你,她说她到鸟岛楼来过,她知道我们两家紧挨着。她说她本来有你的电话,但是她的包被抢了,你的号码就丢了。我问过她,她说你们很熟。我告诉她鸟岛楼停业了,我就替你把这单生意接下来了。所以……”“所以,你上次问我时就故意把她说成是报社的。你怕我撬了你的生意是不是?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告诉你李四,我和郑韦岂止是熟,我们还是哥们姐们呢。要撬你的生意,我现在仍然来得急。”李四说:“我现在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就今天他们来的这个人数,没有两三个庄园别想接待得下。你如果接了,还得反过来求我呢。你总不可能把客人送到八方度假村去吧。”孙大草说:“我告诉你,我不会这样做,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去想。为了避免嫌疑,你去接她们,我躲得远远的,免得落下话把。你去吧,不认识没关系,打她的手机不就行了。”李四说:“她出门三天了,原来没有计划在外面待这么长时间,出门时就没有带充电器,所以,她的手机没电了,她现在接不成电话。”“那没关系,你等着吧,她会和你联系的。”李四说:“实话告诉你吧,这批客人是冲你来的,接还是不接,你看着办吧。郑韦可是主编一级的人物里,你就让人家在路边蹲着。你好意思让我开我那个破车去接?人家来一看,好车在这儿放着不用,人家对我们啥看法?我们对客人又是啥态度?”
孙大草不得不对李四的每一句话进行认真琢磨。孙大草发现,李四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却几乎没有一句废话。思前想后,孙大草不得不承认,李四用他的聪明和智慧把孙大草逼上了梁山!孙大草不得不赶紧发动汽车去县城,因为他别无选择。
县城不大,就两条马路。县城的闲人也不多,一目了然。南街过去,北街过来,老远就看见郑韦领俩姑娘蹲地上,十分专心地拨拉着什么。车一直开到跟前停下,才看清是在拣农民采来的野草莓。三个女人一式的害娃婆娘相,十分贪婪和投入的样子。李四小声说:“真他妈不可思议!家花不香野花香,男女一球样。城里的草莓那么水灵那么大那么甜,还干净,却不去吃,在这儿瞎球整,吃了五谷想六谷,看着新鲜,拿到城里就扔了。就跟折咱门前的毛蜡一样,谁见了都折,谁拿回去都得扔。”孙大草说:“这就是太阳岛所谓的旅游。旅游的起源、旅游的来历、旅游的过程和全部意义都在这里边。这也是我们守在枣园的全部意义。”
郑韦瞥一眼孙大草说:“你个啥破电话吗?丢了就再也找不着,问谁谁没有。县广电局的电话倒是有,但这次跟上次不大一样。这次是赤裸裸的大团队旅游,由头都不好找一个,就不好惊动地方上的同志了。要是有你的电话多好,我直接跟你联系。转了这么多人,费的这个事!”孙大草看一眼李四,李四也正看孙大草。孙大草想,这个郑韦,李四提心吊胆遮遮掩掩了十来天的一点玄机,你一见面就说出来了。为了阻止我们直接联系,李四可是动了不少脑筋编了不少谎,甚至连你的单位都故意说错。想到这里,孙大草说:“还是找李老板好,他那里的农家饭在整个太阳岛是出了名的。我的那破地方一没厨子,二没服务员,和李老板不能比。”郑韦问:“怎么回事?听李老板说,你又跳槽了。”孙大草就把他租下枣园别墅和鸟岛楼老板逃跑的事情对郑韦说了。郑韦说:“真是仙界才一天,人间逾千年。市场可真是瞬息万变。我这次是按鸟岛楼的床位和接待能力组织的人数,怎么办?怎么接待?”李四说:“好办好办,你就尽管放心,我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了。”
到枣园下车后,郑韦直直地立在那儿,看着人去楼空的鸟岛楼,表情异常肃穆。孙大草笑了说:“干吗呀?就像默哀。你们整天在媒体上喊,市场是残酷的、无情的,经济是有规律的。一见到真的,就叶公好龙了?就怕了不成?”
郑韦说:“从感情上讲,一下子真的还难以接受。两个月前的景象历历在目,大家说的话还萦绕在耳际。王萍萍跟我一样,是个女人,是个孤寡女人。生活对她是不是残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