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草终于聘到了一名厨子和两名服务员,他们把庄园从里到外布置了一番,在院子上空和枣树上挂满了酒厂送来的写着各种酒名的大红灯笼和三角形的彩色旗帜,又定做了两副招牌和一个灯厢广告。万事齐备后,这个由男人当家的雄性十足的庄园的餐饮、住宿和游玩项目雄赳赳地全面开业。
可是从那一天开始,孙大草却变成一只陀螺,一座安装上南孚电池的闹钟。生意咋也没咋地,先把他自己忙了个底朝天!客人到来之前,他必须去县上采购米面蔬菜和油盐酱醋,去通知就近的屠宰点杀羊杀鸡杀鱼并且送来,去请村民用手扶拖拉机送几桶高价的饮用水。客人到来后,他要和那些进门便理直气壮牛×哄哄地问“老板是哪个”的客人打招呼并且握手问好。这个例行的看似毫无意义的虚伪举动还雷打不动马虎不得!有一天孙大草忍无可忍时,心血来潮试着让他的大师傅滥竽充数冒充老板,却被客人当场识破大骂一通扬长而去。孙大草必须和服务员一起,笑脸相迎招呼让座问寒问暖并且准备接受客人的挑挑拣拣和吹毛求疵。客人消费和用餐时,孙大草一方面要随时替那个已经乱了手脚的李桂乖操心,争取一项不漏地把客人的所有消费写进酒水账单。要不然,李桂乖肯定会在客人走后一觉睡醒了才大呼小叫发现酒水单上少写了好几样值钱的东西。而另一方面,孙大草必须竖起耳朵认真搜集满院子客人七拉八扯终于扯到的一点与熟人或朋友有关的信息,然后赶紧凑过去以此为由套近乎般地敬人家两杯酒。一面喝着酒,一面心里七上八下还得打着小九九,嘀咕这帮人埋单时会以此为由缠着嚷着打几折。孙大草必须学会吃着碗里同时盯着锅里的。他的耳朵不但需要高高竖起,而且需要像雷达一样左右旋转不停地工作。一旦听到哪面桌子上客人的身份高或者和自己的朋友关系铁时,他甚至顾不得撂下一句“请慢用”便飞奔到那面的桌子上去陪着。孙大草还要像一只尽职尽责的看家狗,紧紧盯着客人的动向,以保证在客人离开之前提醒服务员,不失时机不卑不亢地去埋单收款以免逃单或漏单,以免使枣园别墅所有人的辛勤劳动白白地付诸东流之后坐成一堆情绪激动、七嘴八舌、追悔莫及无济于事亡羊补牢般相互埋怨。服务员李桂乖已经操不上这个心,她的心思完全彻底地扑在小电工身上。小电工和张大堂一样,在八方度假村的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理由很简单,他们是孙大草挖掘进去的两个典型的有用和实用型人才,他们对八方度假村来说已经必不可少。有目共睹,这件事已经上了当地的电视新闻。李桂乖和小电工频繁地约会,像一对野狐狸一样到处找地方做爱,把不值钱的精子和精液洒得到处都是。这些行为以及去医院用十分落后的手段堕胎,占去了李桂乖的情窦初开的全部心思。
在那些日子里,孙大草虽然没有发展到像李四讲授的那样,见了客人就点头和哈腰,但他也会装一包好点的香烟,以适时地掏出来给客人“抓一支”。抓烟时孙大草努力辨别对方的身份,由高到低逐一抓给。如果还有时间,孙大草甚至会替那些小他许多、模样怪异的各色人种点上。眼前的一切,孙大草认了,时代变了、观念变了、老幼尊卑观也变了,身份变了、地位变了、一切都变了。那个古老顽强感觉良好并且在这个文明古国里徘徊了五千年的以年龄论尊卑的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孙大草不会吸烟但学着吸烟,他已经完全顾不得香港政府对她的市民善良友好的、极其负责的关于吸烟有害健康的忠告,顾不得被烟雾呛得眼泪巴叉,也顾不得烟草中的尼古丁会致癌。
孙大草在这里用上了吃奶的劲,在这里竭尽全力。然而,不幸还是发生了。在枣园别墅开业整整一个月之后,厨子和服务员全部撤离。那一天,孙大草精疲力竭忍无可忍,孙大草的承受和忍耐都达到了极限。孙大草不得不承认,他的经营以失败告终。
我们还是把事情从头说起。孙大草和李四买回电视机的第二天一早,大门口及时雨般地来了一个应聘的厨子。孙大草记得李四的话,现在不是厨子服务员满世界找工作的季节,物以稀为贵,他没得挑。再说,李四的话不一定都是真理。李四说了,好的全被用着,老板绝不会放。不好的和有了变故的,才在这个季节出来跳槽。孙大草认为,任何事物都有例外。是骡子是马,你得给人家机会,得让人家出来遛遛。孙大草喜欢人尽其才。
消息传得飞快。收下厨子的当天下午,鸟岛楼跑掉的李桂乖和金梅从天而降。她们由小电工陪着,这更使孙大草喜出望外。小电工的脸上一扫过去那种食无定所造成的憔悴而显得容光焕发。他穿着孙大草允许他去自由市场按图索骥郑人买履般购买的那套八方度假村的工服,腰板故意挺直,雄赳赳的样子。那套工服表示了一种身价,表示小电工是八方度假村一名堂堂的正式职工和中层领导。南方人那种与生俱来的机灵被他发挥得一览无余。他热情地伸出劳动者的双手,与孙大草的紧紧地握在一起,嘴里说:“想嗷,想死你了嗷。我和张大堂一样想你。我们整天都在惦记着你,关心着你。这不,知道你要开业了,有了厨子了,我给你雪中送炭。”孙大草激动了,说:“够朋友。我没有看错!你是男人,堂堂的男人。”孙大草本来只想要一个服务员,人家一下子送来俩。你看,多长脸!李桂乖表明了她坚定不移忠心耿耿为她的孙叔叔工作和卖命的决心后问:“王萍萍逃跑的事,警察不会来找我俩吧?”孙大草说:“只要你俩真的不知情,也没有参与王萍萍逃跑事件的计划和经过,应该不会有事。孙叔叔知道,法律从不冤枉一个好人。”李桂乖说:“孙叔叔可要保护我俩。”孙大草说:“只要是守法的公民,孙叔叔会尽力的,法律也是一样。”一面是求贤若渴,一面又雪中送炭。孙大草把打印好准备去县电视台找那个年轻局长发布的招聘广告付之一炬,立即去县城为他们购置了被褥和牙具,让他们开始了他们打工史上与老板的无数个新一轮合作。
可是,让孙大草始料未及的是,他从此开始在哭笑不得中度日。一直到后来,姗姗来迟的大堂媳妇的介入,促使了这场本就短命的开业经营过程更加短命!
我们还是先说厨子吧。30天内,孙大草狠心地走马灯般换了3个,但这绝不能怪孙大草。不信你们往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上世纪70年代,孙大草所在的国营企业里,新工人报到时,劳资科长把感觉上最不行的人分配到食堂里做饭。天地良心,这些人常常连媳妇都找不上。谈婚论嫁时,大姑娘只要听说对方是在食堂做饭的,那绝对就退避三舍,绝对溜得比兔子还快。单身厨子半脸汉,那年代满大街都是。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的行情变了,厨子身价日见看涨,竟然成了稀罕物。差不多的厨子,一个月工资成千上万。张大堂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厨师当中,手艺高的去了南方,去了大城市,甚至漂洋过海为洋人做饭去了。像太阳岛这种月经营额几千元的小庄园,人家还看不上。手艺一般的也能混到外面的大酒店。而来枣园寻职的,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根本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厨子。这支队伍里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滥竽充数,五花八门。这些“南郭先生”当中,要么是新手,要么是混混。孙大草的第一个即我们刚才称作及时雨的那个厨子,在和孙大草谈判的20分钟时间里,右手一直插在裤兜。样子很酷,这让孙大草不明就里。这人一没身份证,二没厨子资格证。他站在那里提出的条件就像《马关条约》。他说:“我的条件是,不管有没有客饭,也就是说不管有没有事做,你除过管吃管住外,工资每天要发38元,日子从今天开始算起。这是目前的行情。”孙大草提出试用两天,他用嘲笑的口吻说:“不用试。我要是老板,看一眼就知道行不行。”他的话让孙大草脸上一阵燥热,孙大草自惭形秽目瞪口呆,自信心受到了极大地创伤,心虚地怀疑自己到底够不够资格当老板。
留下厨子的当天中午,孙大草发现自己仍然没有饭吃。厨子的理由是:“我只管做客饭。这一点我虽然一开始没有强调,但这是惯例,我以为你懂。因为这一点任何人都懂,你又不是个笨人。如果你不懂,从现在开始就应该懂。全世界的大师傅都这样。为什么叫大师傅,是因为他只做大菜。员工餐是小菜,是由小徒弟和服务员做的。”孙大草不解地问:“就算我不吃,你也不吃吗?”厨子说:“我不饿。没有客人,厨子是不会饿的。我请一会儿假。”厨子说罢就出去了。可待他返回来时,孙大草发现他的嘴角却已经挂满油渍。好在下午李桂乖就来了,吃饭的事情才算摆平。要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孙大草吓出一身冷汗!要知道,长这么大,孙大草给他爸还没好好做过一顿饭呢。
厨子每天睡到日高八竿才起床。他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别看厨师平日懒懒散散,关键时候你就会知道,真正能摆平客人解决问题的,所有人员中只有厨师。”
伟大的时刻好容易被他们等到了,枣园别墅终于来了客人。可是,8个菜他滴滴答答拖泥带水地上了3个多小时,问题是还差3个。客人吃得索然无味,叫喊等待的时间比吃的时间多。桌子上面一片狼藉!客人说:“这比讨饭还困难。”等不及了,他们把剩下的3个菜全部退掉。要命的是,退掉的那3个菜全部是赚钱多的菜。孙大草说:“客人减菜,我减你的薪水。”厨子把眼睛绷得像鸡蛋:“没有这么一说!”孙大草问:“为什么上菜的速度那么慢?”他说:“那是服务员的事。”李桂乖说:“是你没做出来,并不是我们没有端上来。”厨子说:“是你们配合得不好,洗菜配菜速度太慢。大厨本来是只管炒菜的,可我什么都得干。我得长8只手!”金梅说:“还8只手哩,你有好好的两只手就足够了。”孙大草劝和说:“这里情况特殊,没有二厨,没有白案和配菜。这里是小园子,将就些吧。”
速度上不去是致命的问题。客人在用餐过程中,一般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边吃边加饭菜,还吃个精光。客人吃得有滋有味津津乐道,埋单时痛痛快快高高兴兴。另一种是边吃边减,客人挑挑拣拣怒气冲天,埋单时不情不愿还牢骚满腹。这一现象是衡量一个厨师手艺好坏和前堂服务的试金石。来太阳岛消费的客人很少预定,也很少零客。要么一个没有,要么一来一拨。来了就坐下,坐下就打牌。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你催他早点点菜也没有用。等到饿了要吃饭时,就一副胃里猫抓的样子,一副饿急了的样子。菜一上来,就一副等不及了的样子,一派狼吞虎咽的样子。这就要求厨子像军人一样,听到号令雷厉风行,做饭要像打仗。
可他做不到。在枣园别墅的10天时间,他创造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数字链。他上了9天班,有8天没客人,打了7天麻将,喝了孙大草6瓶白酒。第10天,他在麻将桌上尽和牌。他的动作又出奇地快,不由引起孙大草去看他的手。孙大草惊奇地发现,他的一只手上只有一个要命的大拇指!孙大草问:“你这是左手还是右手?”他答:“右手。”孙大草怒不可遏:“难怪你做菜的速度那么慢!我看你去做专业赌徒算了。”他居然义愤填膺慷慨陈词:“我干活时其实只有一只手,容易吗我?过去我赌博,老婆跑了。我发誓金盆洗手。一刀下去,痛断四指。没想到,老婆没回来,麻将也没忌掉,指头却是真掉了。”他居然大言不惭,居然义正词严。牌桌上的张丽又气又笑:“知道的人说你这是直爽,不知道还以为是弱智?”严峻说:“建议你以后改行做点别的,对人对己也许会好些。”厨子说:“你没生过娃,不知道×痛。什么都没有大师傅好蒙!蒙上了蒙上,蒙不上走人。”
发了他的工资,孙大草把他辞了。
这人刚离开,李桂乖说:“孙叔叔,欧师傅离开鸟岛楼后,至今还没找上工作,你把他要上吧。”孙大草问:“他人在哪儿?”李桂乖说:“在县上。”孙大草又问:“他一个外地人,没家没舍,在县上怎么过?”李桂乖说:“县上的四川人成群结队,都是他的老乡。”孙大草说:“我对他的手艺不怎么看好。你可想好,他若来了,不论什么原因,工作必须拿下。咱们这里可不是收容所,呵,也不是慈善机构,呵?”李桂乖说:“他人真的好着哩。手艺好,人又老实。”
在鸟岛楼第一次见到欧大师,孙大草以为他只是一个小男孩。见他拿着一根长长的烟锅,孙大草才注意到他的年龄。孙大草记得他做的菜,大盘鸡的色香味尚可,但糊糊浆浆不大清爽。这都是次要的。关键的问题是,在这之前的一天,李桂乖酒后吐真言,说欧大师参与了王萍萍的逃跑事件。孙大草说:“他可是有前科的人,这种人敢不敢用?我吃不准。”李桂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那件事情我们都参与了。”孙大草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李桂乖。李桂乖说:“让他来吧,他一来我俩心里就踏实了。要不然,我俩整天提心吊胆,有走心没守心的。”金梅说:“而且,我们很合得来,不像前面那个大师傅。”
孙大草必须承认,这是接纳欧大厨师的两大理由。安心和团结,这个至关重要的道理李桂乖和金梅都认识到了,如果孙大草还认识不到,那就不是欧大师有问题,而是孙大草有问题了。
欧大师来的时候依然晃着脑袋。在孙大草的记忆里,他的饭菜速度也不快。吸取前一个厨子的经验教训,孙大草溜进厨房看他的手。天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也缺指头,而且是至关重要的右手大拇指。孙大草的火气直冲霄汉,忍不住吼道:“考!搞什么搞,连十个指头都保不住,还做什么厨子?还帮着女人密谋逃跑。就像一个谈婚论嫁的女人,你连×都丢了,男人要你做啥?”
欧大师一头雾水,静静地望着孙大草。孙大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过分,就把气撒到站在一旁的李桂乖身上:“以后拣菜剥葱都是你的事!”
从鸟岛楼一起走来的三个人相濡以沫,倒也在周末扭捏出了几桌饭,这使孙大草对欧大师有了一点好感。毕竟,欧大师缺的那根指头是为了工作,是刀伤感染而被锯掉的,而不是因为那种没有名堂荒诞之极的戒赌闹剧!
太阳岛近来的天气很怪,一到周末就下雨。烟雨蒙蒙,客源大减。送走这批客人后,天就一直下雨,而且下得很大。孙大草无聊,晚上和欧大师喝酒,酒后说了几句贴心和鼓励的话。早上起床后,孙大草和李四去县城参加俞春花朋友的开业典礼。俞春花几天前在电话上再三叮嘱说:“一定要来。当地人讲究开业那天一个串一个,朋友越多越好。来给我的朋友长个精神。”参加完开业典礼已经是下午,孙大草刚回到别墅,就见芦苇阁的小徐铁青着脸径自进了厨房。他人高马大,把欧大师像逮小鸡一样提出来,喘着大气呵斥说:“你小子好胆量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看我今天怎么修理你。”孙大草见欧大师缩着脑袋,一副受审的样子。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孙大草赶忙走过去劝架。小徐好容易才松开手,讲了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