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晚饭比八方度假村的员工餐要好得多。孙大草认为,那是有犒劳性质的。犒劳属于奖赏,有放大的因素和夸张的成分。犒劳是有条件和前提的,这个条件和前提就四个字:巨大贡献,外加一种新鲜感。说特殊贡献都不够准确和恰当。所以,这种犒劳不可能是一天三顿饭式的,不可能是长久的和永远的。
吃饭的过程中,王萍萍谈起了下一步的工作。王萍萍说:“工作怎么干,我其实已经焦头烂额了。这几个月里,该使的招我全使了,该想的办法全想了,用上了吃奶的劲。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每次看见门前走来一批客人,挑挑拣拣的样子,犹犹豫豫的样子,审查的样子,不放心的样子,指手画脚的样子,我和游客里那个管事上床的心都有了。你别这样看我,你信不信吧?孙顾问。现在船往哪里开,队伍往哪里走,就看你这个顾问的了。只要鸟岛楼能起死回生,能赚上钱,那就算行了,方法不论。那时候,你的薪水,员工的薪水都有着落了,拿着也心安理得。总之,你一来,我心里踏实了许多。怎样增加客源,怎样配合当地政府比如卫生防疫等部门的检查,你看着办就行了。”
王萍萍终于说完了。她用筷子把菜碟的边敲得当当响,然后把筷子的一头放进嘴里,用举足轻重的眼光望着孙大草。孙大草笑了:“万变不离其宗,和八方度假村一样,我的工作还是老一套。”王萍萍说:“说白了,不论八方度假村还是鸟岛楼,不论别人的条件和环境有多好,不论我们这儿还有多少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还有多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和他们遇到的根本问题都是一样的,需要解决的问题也都是一样的。怎么解决,你晚上考虑一下,弄一个规范的工作计划出来。吃过饭,我去县城洗个澡。”
自从和孙大草认识后,王萍萍的澡是坚持在八方度假村洗的。八方度假村对外售澡票。没有什么不便,也没有谁说什么。有事没事,两个人还能见见面,说说话,也算得上是一举两得。有一天孙大草来了心情,开了一个套房,把王萍萍摁在浴池里,两个人酣畅淋漓地开了一回洋荤,痛快极了。王萍萍的肌肤其实是过硬的,用水弄湿了,像是出水芙蓉,水溻溻软绵绵。浴池里云腾雾绕,飘飘欲仙,感觉出奇的好。现在不行了,王萍萍说,不能长别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好像太阳岛上就它一家有澡堂,一副离了狗屎不种白菜的样子。于是她舍近求远,在县城开辟了一个洗浴根据地。
匆匆吃过晚饭,孙大草就回到房间着手写工作计划。似乎是王萍萍刚才那番话的缘故,又似乎是王萍萍不在的缘故,孙大草的房间空旷单调,只有窗外的蛙鸣此起彼伏歇斯底里。走近窗前,孙大草发现,太阳岛的夜晚原来是这么荒凉。夜像一张黑色的幕布一样,铺天盖地,每个庄园只有点点星光,像游弋在子宫深处的精子,稀少而渺小。今天是星期一,游客们都回去上班了,太阳岛显出了懒散和疲惫的面孔。度假村和人们的上班习惯正好相反,一般是从周五下午开始忙,周六周日忙两天,其余时间都在那儿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翘首以待。他们把这叫两天半工作制。王萍萍说,这用不着发布国务院总理令,这是环境造成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孙大草又一次感觉到肩上担子的沉重。这个有关鸟岛楼起死回生的工作计划,不亚于应聘八方度假村时提交的那份洋洋洒洒两万字的发展计划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和太阳岛上众多的宾馆庄园相比,鸟岛楼只是一只麻雀,但它同样面临着作为一个麻雀企业在经营和发展中遇到的一大堆问题。规模大一点的宾馆和度假村是岛上的大哥大,优势明摆在那儿。高楼大厦,几百人的接待能力,像骆驼立在羊群里,目标大,名气也大。游人一来,老远就看得见。再说了,客人进门,人家要保安有保安,要迎宾有迎宾。几十个服务员,十几个厨子。前呼后拥问寒问暖,端茶开门,送水点菜,各司其职各行其是有条不紊。客人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宾至如归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当上帝的感觉。而鸟岛楼就不行了。它只有50张床位,两个厨师,两个服务员。这就不合规矩,不成比例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在酒店业,客房和员工人数之间是有比例的,50张床两个服务员显然少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员工多了养不起,大多数时间闲着,看起来到处是人,要吃要喝还要拿工资。员工少了又不够用,遇忙就顾不过来,乱哄哄的,东拉西扯,一团糟。这就是麻雀企业最头疼的问题。一拨来这么十来个客人还行,多了就乱,就吃不上的喝不上。就会让上帝扯着嗓子喊,就难免让上帝不高兴。哪个上帝都不会在不高兴的地方去第二次,这是一定的。
综观全局,鸟岛楼的致命问题还在于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它还不是一只标准的麻雀,标准麻雀是那些小庄园。小庄园十来张床,一个院子。年租费只有两三万元。而鸟岛楼是50张床,年租费是10万元。水涨船高,水煤电费、工商税务卫生消防等费都多了。再说用途,大宾馆豪华讲究,开会办班讲课学习,要场所有场所,要声响有声响。要娱乐有项目,要休息有地方。要吃端得上,要住住得下。人生四大需要:吃饭、睡觉、工作、娱乐,大宾馆满足T。所以,太阳岛虽然是个孤岛,是个荒岛,但许多领域的高层人士随便找个由头,在这儿一待一周的情况有的是。而小庄园也毫不逊色,小庄园另有千秋。你站在那里仔细看,你就会发现,小庄园像个叉开双腿等待客人上门的少妇,多情地站在太阳岛的枣树丛中搔首弄姿,左顾右盼。这些少妇还尽量把自己打扮的花里胡哨,十分抢眼。院墙和院子的上空飘扬着酒厂赠送的三角旗,五颜六色,在风中不停地招手,似乎在说你来呀你来呀,你不试你怎么知道我的好!枣树上挂满了酒厂送给她们的大红灯笼。正好顺了那句话:大红灯笼高高挂,点灯点灯!走进去,你再看,古色古香的建筑上雕梁画栋,庭院深深,农家味十足。住下来,打牌乘凉,品茶聊天,悠闲自得。在喧嚣的闹市里打拼得头昏脑涨的人们,进去就乐不思蜀,就茅塞顿开。就吃了五谷想六谷,就想干点别的。
所以,大团队去了大宾馆,10人以下的小团队去了少妇似的小庄园。而鸟岛楼是个什么样子啊?孤零零的一栋三层楼,没有院墙,没有周边环境;没有花草,没有气氛;没有姿色,也没有气势!几乎是要什么没什么。给游客的感觉是小混混穿西装,土没土下去,洋没洋起来。二转子一样,二不挎五,夹在大宾馆和小庄园中间,规格高不成低不就,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失去了农家庄园的那份雅致和特色,也没有宾馆度假村的那种档次和规模。
孙大草站在鸟岛楼的左右前后从四个方向观察了许久,他终于可以断定,鸟岛楼的建设者本来是按照庄园的理念建造鸟岛楼的,只是胃口大了一点,反而弄巧成拙,弄成了四不像,弄成了目前这个状况。这是质和量的关系,看来,人世间的任何事情不可以过量。就像皮鞋的造型,尺码越大越难看,超过42码就没样子了,怎么看怎么像两条船。
孙大草认为,要扭转鸟岛楼目前的局面,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短期内不可能见到成效。孙大草突然发现了峰回路转之后的殊途同归。中午刚刚摆脱一个泥坑,现在又掉进一个孤立无援和没有希望的井里。怎么搞的?孙大草很不耐烦地问自己。路不顺,鬼吹灯,放屁都砸脚后跟。他需要好好地考虑一下,明天是不是和王萍萍摊牌,然后打道回府。
房间有台电视,却没有任何信号。李桂乖说,闭路没有接通,希全美跟着说,也没有室外天线。卫生间有台淋浴器,却没有安装到位。上水接通了,淋浴器里却没有水。电源插头掉在那儿,活像一节猪大肠。李桂乖说:“个打野食的,几个月不见人影,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上。”希全美笑着说:“想得很了是吧?只怕是已经被人扔黄河喂鱼了。”李桂乖红了脸说:“受苦人的命大着哩。前几年他住在五魁家的柴房,几个冬天好好的。去年冬天多冷,黄河都结冰了,他还活蹦乱跳的哩。”希全美说:“那他咋不来把这点活干完?”李桂乖说:“谁让王萍萍不给工钱?”希全美说:“活干了半节子,就想要工钱。哪有这个道理?”李桂乖说:“那也应该先付一些定金的吧。我们阿大……”希全美打断了说:“好了好了,你又要说你们庄上说媳妇收定礼的事了。这事和那事不一样,这叫预付款。要看他们一开始是怎么说的。”
孙大草问:“你们说的是小电工?”李桂乖捂住脸说:“我和他可没什么。”孙大草说:“有什么也没关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果可能,小李结婚,我还会搭礼去呢。信不信?呵。”希全美笑了,李桂乖笑得更加灿烂。他们走出卫生间,壁灯像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房间很暗,看人也都精灵古怪。孙大草对李桂乖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把小电工安排到八方度假村当后勤部长了,你想不想见他?”李桂乖惊奇地一愣,说:“不想。”希全美说:“想!”又对孙大草说:“想死了。两个人前一阵子都如漆似胶了,谈婚论嫁了,后来突然就没了消息。桂乖差一点把黄河哭涨了。”李桂乖说:“个程世美,我说哩。个程世美,我找他去。”希全美说:“不准去!太没出息了,让人小看。夹不住了是吧?一个小混混,才混了个后勤部长,还是个临时的。身边才围了几个丫头,就没消息没人影了,将来还不把小李卖了。”孙大草说:“我给他打个电话。离开八方度假村时,我们都没有顾上告别。王经理说小电工急着找我。正好,我们也该联系一下了。”
孙大草拨通电话说:“后勤部长吗?我是孙大草。”这是孙大草的习惯,自报家门时,不论对什么人,孙大草喜欢说名字,他觉得这样妥当些。有一天他给下野书记打电话,对方拿起电话说:“我是×书记。”好像他天生就叫这个名字一样,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小电工用南方的卷舌音说:“嗷,你好!”孙大草说:“今天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和你告别。情况怎么样?”小电工用更加高昂的卷舌音说:“当时晕了,以为一切都完了,下午却风平浪静。刚才大老板找我谈了,眼下正是旅游旺季,人手特别紧缺,队伍力求稳定,一切维持原样。”听他这么说,孙大草忽然觉着这个电话打得有些多余。就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在鸟岛楼待一段时间,有事联系。”小电工卷着舌头说:“好吧好吧。”孙大草有点吃苍蝇的感觉,却又说:“能不能来一趟,呵?这里有个人想见你。”小电工嗷了一声说:“等有空吧。”就挂了电话。
两个姑娘走后,孙大草百无聊赖,早早地钻进被子。但他没有立刻入睡,因为他满脑子问题,睡意全无。可以肯定地说,鸟岛楼的营业收入在扣除了各种费用以后,连普通员工每月几百元的基本工资都保证不了。王萍萍答应给孙大草这份天文数字一样的工资,既不是画饼充饥,也不是望梅止渴,你干脆明智点,连想都别想。这是这个产业经济学专业的研究生可以拍胸脯的。待下去,孙大草甚至想到了落荒而逃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汉语成语。那么,只有走为上策了,而且,迟走不如早走。
可是,在下决心之前,孙大草这个男人变得没出息了。被子是温暖的,感觉是良好的。孙大草似乎闻到一股王萍萍的气味,好闻得很,浓烈得很。孙大草裆里的东西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就长大了,顶天立地了,就有了男人的雄风了。那东西站在温暖的被子里理直气壮地发问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奔驰刚上高速,我才刚刚开始啊。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别忘了,王萍萍只要上到床上,浑身上下就没有一根骨头,那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虽说是千里搭帐篷,没有不散的宴席,但迟一天总比早一天要好吧。什么叫好日子?大家都好才是好日子。孙大草的手进到被子里,想把它扳到,却适得其反,它像锁阳一样金鸡独立。孙大草笑了,也屈服了。想:这东西就怪,时间长不用,也就那么回事,像忘了似的,才疯狂过,就又来劲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萍萍提了一壶开水进屋。她在孙大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昨晚我回来的迟,没敢打扰,怕影响你考虑问题。”孙大草嗫嗫着说:“昨晚我想了很多,你给我的这份工作,我恐怕干不了。”说这话时,孙大草就有些底气不足和难以启齿。要不怎么说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软。其实孙大草真正担心的,是最终的不欢而散。鸟岛楼不可能有奇迹出现,也不可能有皆大欢喜,这是一定的。谁如果还抱有幻想,那只能说明谁还很嫩,还嫩得不是一般。王萍萍爬在孙大草的耳朵边说:“什么干了干不了的?能干我的人,就是说,凡是和我干的人,那都是很能干的人。这点事有什么干不了?忍心丢下我这孤寡女人任人宰割?忍心我把10万元血汗钱砸进去?”孙大草说:“援助弱者是我的秉性,问题是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女强人。“王萍萍说:“别说了,别说了,别想临阵脱逃,赶快洗完脸下楼吃早饭。“王萍萍的手伸到被子里摸了一下,孙大草的裆里立刻就有了反应。
孙大草做了一件让王萍萍自动投怀送抱的事情。王萍萍心花怒放,眉开眼笑。
吃过早饭,孙大草以一个局内人的身份又一次来到大楼外面东张西望,开始调查研究。毛主席不喜欢下车伊始就咿哩哇啦的人,孙大草也不喜欢。和毛主席一样,孙大草喜欢调查研究,喜欢有的放矢,喜欢金口玉言,喜欢把话说到点子上。孙大草还喜欢一诺千金,不喜欢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出尔反尔、自相矛盾和前矛后盾。孙大草说,我们有些党派干部,做不到实事求是一诺千金尚且情有可原,那是他的权利及其人品有限,可做到见风使舵和自相矛盾这一步,那就已经恶心透顶了。调查研究是孙大草多年养成的习惯。孙大草说,这是一个好习惯,一个好作风。一个人具备了这个优点,就会受到人们的爱戴。毛主席是这样,周总理也是这样。所以,他们在中南海日理万机的事情,全国人民就记得很牢。孙大草在八方度假村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在那里,他有半个月时间调查摸底,缄口不语。城府很深的样子,感觉好极了。好的传统必须继承,走到哪里都不能丢。孙大草需要进一步熟悉情况,包括大楼的地理位置、风水坐向以及可能存在的挖潜改造。孙大草本来不相信风水这个东西,后来看得多了,听得多了,经得也多了,就不得不信一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从他从空中看了毛主席出生的韶山冲以后,他的思想就更倾向于信其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