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珞看着她漫不经心地吐出烟圈,看着晚风把烟圈次第吹散,心中有疼惜划过。车门一直开着,他在等着,等着她抽完烟,然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钻进车来。
带我去随便一个地方吧,我不想回家。罗忆疲惫地靠在坐椅上,眯着眼睛说。真的很累了,如果放纵暂时可以忘掉一切,这个酷似言琪的男人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车在夜风中滑行,有风从车窗溜进来,吹在身上,似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摸。罗忆恍惚欲睡。曾经的许多个夜晚,罗忆就是在言琪温柔的抚摸中沉沉地睡去,然后从晨光中醒来,看着枕边的言琪酣睡的脸,遥想天荒地老。
言珞不说话,专注地开车。这个女子居然在他这个陌生人的车里安然地睡着了!他该带她去哪里?
稍加犹豫,他还是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家门。四年了,自从妻子车祸身亡后,他已有四年没有带陌生女子回家。寻欢作乐有过,但那种欢场女子,不配进他的家门。罗忆不同。他是言琪的女人。
C
罗忆一间一间地来回仗量着言珞的房子。一个单身男人,独自住一幢三层共十二间房的别墅,每间房都整洁堂皇得没有一丝烟火味,人,怎么可以侈奢成这样?
她想起自己的家,一室一厅,和母亲常年挤在一个卧室,夏天热出一身的痱子,冬天冻出一脚的冻疮。就这样,老天还嫌不够刻薄,硬是要弄一身的毛病给饱经沧桑的母亲。不然,她罗忆用得着读到大二便休学,凭着美貌与歌喉夜夜跑场子么?
是的,言琪说得对,门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爱情怎能跳过世俗,轻易跨越?可是言琪你别忘了,只要我罗忆愿意,随时可以手攀富贵!罗忆望着言珞宽大的双人床冷笑,笑出了隐藏许久的泪水。
言络从公司回来时,餐厅里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样样色香味俱全。这个家,事隔四年,终于有了第一缕人间烟火。看着随意挽着长发,光腿穿着他的宽大T恤在餐厅与厨房之间不停忙碌的罗忆,言珞突然有说不出来的放松。
不要这么感动,只是想报答你昨晚的收留之恩和君子之范。罗忆淡淡地说,并熟练地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陈年干红,倒入早准备好的高脚杯里。
把盏无言。直到一瓶红酒见底,不胜酒力的罗忆方才泪流满面。言琪。言琪。她对着言珞轻唤,眼神迷离凄楚。
言琪,我们说好了的,要老到走不动时,相拥在窗前看星星。言琪,你怎么可以轻易丢弃曾郑重许下的诺言?罗忆趴在餐桌上喃喃自语。
言珞觉得自己的心软得快要滴出水来。他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抚摸罗忆凌乱的长发,一丝一丝地,如同抚摸世上最脆弱的珍宝。
不要离开我,言琪。罗忆的手温柔地缠上来,缠得言珞的心乱成无数飞扬的羽毛。深喘一口气,他抱起怀里这个柔若无骨的女子,快步走进卧室。
多久没有这样的酣畅了?身下的罗忆水波一样柔软地起伏着,低呤浅唱,一次次地让他体验着从人间飘向云顶的美妙旅程。他紧紧地搂着她,生怕一放手,她便如梦一般散开。
罗忆蜷在言珞怀里,微眯着眼想,言琪,如果你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D
以为成了言珞的女人,言琪迟早会跳出来,不痛心疾首也会暴跳如雷。可是没有。他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一个人绝情起来,居然可以无动于衷如此,着实让人佩服。罗忆有时甚至怀疑自己的回忆是不是出了错,曾出现在她生命里两年的言琪,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同样可恨的是,除了初相识那晚,言珞居然对言琪的一切也只字不提。他不提,罗忆也就不问。只要进得言家的门,不怕言琪不露头。
言珞温柔而略带霸道地说,小忆,不要再去酒吧唱歌了,如果实在喜欢这一行,我帮你联系声乐学院,你可以再回到大学时光。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或许,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罗忆想,除了没有言琪,什么都有。上学,练瑜伽,喝茶,看书,写作,陪言珞应酬,出去旅游。太多事情可以做,每一天都活得充实丰盈。可是,没有言琪,纵使全世界都揽在怀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再没有意思,生活也还得继续。谁说过的,只要坚持,上帝总会给你惊喜。
罗忆的等来的惊喜就是,言络深情款款的求婚。
他说,小忆,我们彼此都有过去,但那已是过去,如果不能遗忘,让我们选择珍藏。以后,我需要你做我幸福的小女人,好吗?
当然好。罗忆在心里微笑着说,三个月来,我要的不就是这句话么?可是,真正听到这句话后,为什么心里只有汹涌的苦涩呢?只有在想到婚礼上有可能看到言琪那张气急败坏的脸时,她才兴奋起来,对着言珞满怀期待的眼展开笑靥。
婚礼的前三天,言珞一天一夜未归。他只在次日凌晨之前来了个电话,声音异常疲惫地说,小忆,我在处理一些事,你别等我,早点睡,养足精神,三天后做我美丽的新娘。
听着来自电话那端的疲惫,罗忆的心没来由地慌起来。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晚上的恶梦,关于言琪的,也关于言珞的。这些梦的片断如一波一波的暗潮,一会儿把她翻至浪尖,一会儿又把她掀进海底。
早上起床后,罗忆一直心绪不宁。电话打过去,竟然没人接。
罗忆决定去言珞的公司找他。
言珞的公司在城北的一条繁华商业街,罗忆曾随言珞去过二次。
言珞不在。接待她的是他的秘书周小姐。
言总的堂弟前天去世,昨天和今天言总都没来公司,应该一直在忙着他堂弟出殡的事。周小姐边说边殷勤地为罗忆倒咖啡。
言总的堂弟?罗忆的心一抖,差点打翻桌上的咖啡。
言总没跟你说么?听说他堂弟三十岁不到呢,得的绝症,可惜了。
言琪,是你吗?罗忆魂不附体地站起来,转身狂奔下楼。
E
是的,死的是言琪。你等我回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把一切都告诉你。言珞在电话里叹息着说。
他本来想暂时瞒过罗忆,让她安心地成为自己的新娘,想不到百密一疏,忘了警告秘书,使事情提前泄露。
在殡仪馆看到黑色镜框里俊逸依旧却再没有生气的言琪的遗照时,罗忆知道自己再也恨不起来。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她咬着嘴唇问一旁的言珞。
五个月前,言琪找到我,说拜托我照顾一个人,不是一时,是一辈子。言珞望着照片中言琪的眼睛,缓缓说道——他患了一种家族遗传病,这种病,来自于他母亲那一族。他唯一的舅舅在三十岁那年患这种病死去,而言琪,今年也恰好三十。
这是一种脑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一直潜伏在人的大脑内,平时根本无法察觉,一旦发病,绝无医治的可能。医生预言他最多活不过半年。
言琪那么爱你,不敢让你知道真相,怕你不忍离开他,怕他死后你会痛不欲生,便编了谎言欺骗你,但又放不下你,于是哀求我代替他来继续爱你。他知道我有这个能力和资格。
罗忆浑身颤抖。言珞神情忧伤地凝视她,继续说道,起初二个月,我不肯答应他,和他的父母一起,带他倒处医治,但每次都失望而归。后来,看他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样子,便想着找你,或许,有所爱的人在身边陪伴着,他可以多活一些日子,最起码,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然而,那天晚上在“布兰卡”见到你后,我改变了注意,请原谅我的自私,小忆。言珞不再看罗忆,低头抚摸着言琪含笑的照片,絮絮说着,像是在忏悔。我太想把你占为己有,于是,隐瞒了一切。既然言琪已活不了多久,我何不顺了他的意,让你在我的呵护下淡忘他,然后跟我重新开始?
本来,我想赶在言琪去世之前娶你,然后带你离开这里去国外呆一段时间,没想到,他走得这样匆忙……现在你已知道了真相,小忆,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绝不勉强你。
是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这般让人心碎?亲爱的,你让我情何以堪?罗忆抱头蹲下身去,深深的痛悔如千万条毒蛇在五脏六腑里游来荡去,吞血蚀骨。
黑色相框里,言琪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定定地看着罗忆,仿佛凝固着千年不散的眷恋和孤寂。
不一样的东京爱情故事
“如果你是东京人,你也许会在哪里遇到赤名莉香,见到她,替我问个好,她曾经是我爱过的女人,就是那个左眼下有一颗痣的女子。”完治再也没有见过莉香……九零年秋天,陈磊辞了公职去了日本,陈磊最朴素梦想就是赚足了钱回中国盖一栋漂亮的大房子,在他三岁时,父亲就因病去世,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是年轻的母亲一人把他拉扯大,在陈磊成长记忆中,每年夏天,炎热的太阳穿透老房子单薄的墙壁,每天自已与母亲都要在热浪中煎熬着。在东京,陈磊每天上午上完课后,下午就到一家居酒屋做温酒的活,老板是一对日本老夫妇,为人温和,非常喜爱他,一天下班时,陈磊在门口遇到了一位女孩,女孩步伐轻盈,长得眉清目秀,有一双会微笑的眼睛,很特别,女孩用台北腔的普通话问去上野公园的路线,陈磊才想起此刻是上野公园樱花开放的季节,陈磊认真地说,我带你去吧,我也想去看看樱花,女孩听后热情地回应,还伸出温润的手掌与陈磊友好地握了握,在接下来几天中,陈磊自然成了女孩的导游,在交往中,陈磊知道女孩叫王影,在台北一家大公司任职,利用假期到东京游玩。
那年情人节的晚上,王影下班回来,发现平时都比她早回来的陈磊不在房里,因为习惯了每天他在家等她的情景,陈影觉得不大的房间变得空落落的,她心里七上八下,一直处于焦虑等待之中,快到深夜时,陈磊才回来,头发上沾满闪亮亮的雪花,手上还提着一份写着她名字的生日蛋糕和一朵玫瑰,陈磊温和地说“今天的玫瑰花特别昂贵啊,真不好意思,因为囊中羞涩,等到现在才买到便宜的”王影看着恋人,原来傻恋人为了订到一份别致而实惠的生日蛋糕,而寻遍了东京街头所有的蛋糕店,原来这个笨男人为了买一朵打烊的情人节玫瑰,而徜徉在雨雪纷飞的街头几个小时。
那晚,陈磊感冒了,发烧着,她为他敷上一剂退烧贴后,仔细端详着他,这是张英俊的脸,棱角分明,陈影温柔的手从陈磊的眉宇间抚摸过,从他滚烫的脸庞摩挲过,她想她是心醉于他的。第二天早晨,陈磊迷糊中醒来,看到一夜守在身旁,一脸憔悴的王影,他也听到了来东京后最美丽的语言,那是王影轻柔却坚定的声音:亲爱的,将来我愿意跟你回大陆生活,不长,就这辈子。两年后,从台北来的一封家书扰乱了他们甜美的生活,王影的姐姐在信中说家里出了状况,叫王影尽快回台北。陈磊默默地帮王影收拾着东西,他们一言不发,陈磊感受到王影内心的痛苦挣扎,她是不愿意离开他的。在东京成田机场,王影换完登机牌后,一向开朗的她突然转身抱着陈磊痛哭,陈磊忍住泪水不停安慰着她,细心体贴的陈磊还拿出事先买好的玉米给她,那是她平时最爱吃的,在依依惜别中,王影许下了一句诺言,“等明年樱花盛开时,我再来东京找你”,他们有了一个温暖的约定。
王影走后,陈磊放弃了学业,也辞掉了居酒屋的工作,尽管那对老夫妇一再挽留,陈磊想用最快的速度积累财富,将来能够带他的恋人回中国好好生活,陈磊成了黑户,加入了黑工的队伍,他找了三份活,每天像轱辘一样不分昼夜转着,不知不觉过了一年,王影没来,毫无消息,带着思念与失望交织的情绪,带着金钱疯长的喜悦与被驱逐出境的恐惧又过了一年,这时的王影已像他手中断了线的风筝,远远的飞出了他的视野之中,变成陈磊心中遥不可及的念想,当第三年樱花盛开时,陈磊彻底绝望,同时他的生活中经历了几场变故,一个要好的老乡活活累死在洗马场,另一个租在他隔壁的朋友,在国内时是一家乡镇医院的院长,刚来日本时身体还健壮如牛,几年后四十岁不到却得了肝癌晚期死在东京,陈磊目睹朋友的死亡过程,陈磊也因此大病了一场,整整休息了一个月,病愈后,在上野公园,与几位朋友相聚时,很少喝醉酒的陈磊,那晚却喝得酩酊大醉,面对着著名的樱花大道和两旁绯红云朵,一向斯文的陈磊粗暴地吼骂了一句:去你的,小日本。骂完后,陈磊泪流满面。
第二天,陈磊拨通了中国的电话,他征得母亲的意见后,他告诉母亲,他想回中国了,准备去投案,然后由日本方遣送回国。多年后,陈磊不经意间通过朋友的朋友联系到王影时,陈磊已进入不惑之年,事业有成,有个聪明帅气的儿子和在银行当经理的美丽贤淑的妻子,是人人眼中羡慕的幸福家庭,在海峡那一端电话里,王影说当时她父亲病了她不得不留下来,后来她到东京他们住过地方找过他,他已回中国,再也联系不上,再后来由于公司的外派她去了美国工作几年,也遇到了一些男人,走近后总爱拿他们跟陈磊对比,而结果总是让她失望,所以,也已步入四十岁的她,一直未婚。陈磊也不想找出失约的真正原因,也许正如王影所说的,那还是个通信远不如现在发达的年代,她找不到他,也许正如陈磊自已所想,王影对他是大陆人还是心存芥蒂,所以最终她还是放弃了爱情。至今,陈磊还保留王影的两张相片,装在干净的淡蓝色信封里,一张是王影大学时的毕业照,圆润的脸上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睛,另一张是她在东京等地铁上班的转身侧影,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和蓝色的中裙,外面套着灰白色的长风衣,愉悦乐观的神态像极了《东京爱情故事》里莉香。
当记忆的内容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丰富更新时,在陈磊心中沉淀的,总有一份关于东京的,关于一个只有一颗糖都会分给他吃的年轻女人,以及在异国他乡温暖过彼此心灵与身体的夜晚。补:十年前,我在本市教育报上看到一篇名叫《为了一句话的等待》的文章,写的是一个男子为了女友的一句话而在东京等待了三年,很难想象如此细腻,凄美,伤感的文笔是出自一个男人之手。几年后,我认识了这位朋友,这个在著名报刊《南方周末》上发表过文章名叫陈磊的男人,认识他时,陈磊正在市郊建他的另一栋价值百万的房子,衣着朴素,满身灰尘,是朋友眼中诚稳,顾家,事业有成的男人,在朋友聚会时,我问他最多的话题就是关于他在东京的那段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