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她渐渐想要说出来。她以为自己曾告诉某人那段故事——不知道是谁——说也奇怪,时间隔得愈久,她似乎记得愈清楚,美妇人的印象也愈来愈清晰。
最奇怪的是,每次她想起女妖精,心里就渴望去史科葛庄园,愈来愈怕父亲不带她去。
有一天早上,她在阁楼中醒来,看见母亲和冈西儿老太太坐在门槛上检查劳伦斯的一堆松鼠皮。冈西儿是寡妇,常巡游各农庄,为人缝斗篷的皮毛衬里之类的。由她们的谈话中,克丽丝汀猜测这回她该有一件新斗篷了,要用松鼠皮当衬里,再以貂皮镶边。后来她知道她要陪父亲出门,就从床上跳起来,高兴得大叫。
母亲走到她身边,摸摸她的脸蛋儿说:
“女儿啊,你要跟我远别,竟这么高兴?”
他们出发的那天早晨,蕾根福莉又说了这句话。他们鸡鸣即起;外面黑漆漆的,屋舍间有浓雾。雾气像灰烟绕着灯笼打转,然后由敞开的屋门飘出去。大伙儿在马厩和附属外屋问奔忙,女人端着热腾腾的粥钵和大盘大盘的肉类由厨房过来一一他们要先大吃一顿浓烈的好食品,才骑马去迎接清晨的冷风。
室内的马鞍袋一开一阖,不断有人放进遗忘的用品。蕾根福莉提醒丈夫该为她办哪些事情,又谈到一路上的亲友——他得问候某某人,也不能忘记某某和某某。
克丽丝汀跑进跑出;她多次和屋里的每一个人道别,简直没办法静静待一分钟。
母亲问道,“克丽丝汀啊,你要跟我远别,又走这么久,竟这么高兴?”克丽丝汀脸红了,心里很不安,希望母亲别说这种话。
但她尽力回答:
“不,亲爱的妈妈,我是高兴要跟爹出门。”
蕾根福莉叹口气说,“是的,你的确如此。”于是她吻吻小孩,最后一次为她整顿衣裳。
一行人终于坐上马鞍——克丽丝汀骑着“摩文”,这匹马原是她父亲的鞍子马,年纪大了,精明又稳重。蕾根福莉端着银质圣水盆,请丈夫喝“马上别离酒”,又将一只手搁在女儿膝盖上,吩咐她要记得母亲的一切教诲。
于是他们在灰色的曙光下骑马走出院子。浓雾像牛奶覆盖整个教区。过了不久,雾气渐薄,阳光渗过来。露珠点点,光线照着青青的白雾山腰,苍白的短梗地、黄色树林、红莓点点的山楂树。蓝色的山腰似乎隔着水雾浮出来——后来雾散了,烟环飘过坡地,他们在艳阳中走下幽谷,克丽丝汀和她父亲并肩走在马队的前方。
一个漆黑下雨的黄昏,他们来到哈马城,克丽丝汀坐在父亲的鞍穹前面,她好累好累,万物在她眼前摇摆——右侧的湖泊发出微光,他们骑马由树下经过,阴森的树木滴得他们浑身是水,路过失色的草皮上有一群群暗铅色的房屋。
她已经不再数日子了——她踏上旅途仿佛已过了无尽的时光。他们在幽谷一路探望亲戚和朋友;她曾结识大庄园的小孩,在陌生的房舍、谷仓和庭院里玩耍,并多次穿上他那件丝绸袖子的红衣裳。天气好的时候,他们白天在路边休息;亚涅采坚果给她,而她饭后枕着装衣服的马鞍袋睡觉。他们曾在某一栋大房子的床上睡丝套枕头;不过有一天他们在旅馆过夜,另外一张床上睡了一个女人,每次克丽丝汀醒来,都听见她哭。但是克丽丝汀夜夜躺在父亲又宽又暖的背脊后面,睡得很安稳。
克丽丝汀吓醒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梦中听见的美妙铃声和轰隆声仍然存在。她孤零零躺在一张床上,房间的火炉上有一堆熊熊的炉火。
她呼叫父亲,他由炉边的座位上站起来。跟一个胖女人走到她身边。
她问道,“我们在什么地方?”
劳伦斯大笑说:
“我们在哈马城,这是鞋匠法坦的太太玛格丽特。你现在得好好问候她,我们来的时候,你睡着了。现在玛格丽特帮你穿衣服。”
克丽丝汀说,“天亮啦?我以为你现在才要上床呢。噢!你帮我穿嘛。”她苦苦哀求;但是劳伦斯厉声说,她该感谢玛格丽特好心帮助她。
“看看她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那是一双绸质鞋带的红鞋。女人笑眯眯望着克丽丝汀喜悦的面孔,在床上为她穿汗衣和长筒袜,免得她赤足踩在泥地上。
克丽丝汀问道,“什么东西发出那种声音,像教堂的钟铃似的,却有好多好多个?”
玛格丽特笑道,“是的,那是我们的钟铃。你没听过城里的大教堂钟声吗?——你们现在就要去那里。大钟响了!修道院和圣十字教堂都有钟声传来。”
玛格丽特在克丽丝汀的面包上涂一层厚厚的奶油,又在牛奶里加蜂蜜,使她吃的食物耐饱一点——她没有时间多吃。
房外边很暗,天气冷得很,寒雾沁人。人和牛马的脚印活像印在铁块里,克丽丝汀穿着薄薄的新鞋,双脚冻得发青。有一次她踩裂了路中央沟渠上的冰层,小腿整个弄湿了,冷得要命。劳伦斯背着她走。
她用力凝视暗蒙蒙的四周,却看不到多少街景——只隔着灰雾瞥见黑黑的房屋三角墙和树木。接着他们来到一个白霜遍地的小草坪,草地那一端依稀浮出一个浅灰色的大建筑物,规模大得像一座冈匠。大石屋林立各处,有些地方灯光由墙上的窗孔漏出来。刚才钟声静止一会儿,如今又响了,声音很有力,她的背脊骨打了个寒噤。
他们登上教堂前厅的时候,克丽丝汀觉得真像爬山;那边又黑又冷。他们走过一道门,闻见发霉冷冽的薰香和蜡烛味。克丽丝汀置身于一处黑蒙蒙、高高大大的地方,四面八方看不见终点,但是前方远远的圣坛上点着蜡烛。一位神父站在那儿,他说话的声音在大殿堂古怪地流转着,像呼吸又像耳语。她父亲用圣水在自己和孩子身上划个十字,他们就这样往前走;虽然他小心跨步,马棘在石板地上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们从巨型的列柱旁走过,列柱间活像漆黑的孔穴。
父亲上前,在圣坛附近跪下来,克丽丝汀也跪在他旁边。她渐渐看出微光中的个体——列柱间的各圣坛闪着会光和银光,他们前面的圣坛则点着小蜡烛,立在镀金烛台上,光线由圣器和后面美丽的大相框反射回来。克丽丝汀又想起山民的大厅——她梦想那边就是这幅光景,灿烂夺目,灯光也许更多。女妖精的面孔浮在她眼前——但她抬起双眼,看见墙上圣坛顶的基督像,又大又严厉,高耸在十字架上。恐惧浮上心头——她看来不像家中自用的木棕色教堂里那么温柔和悲哀,家中的耶稣像沉甸甸挂着,双手双足被刺穿,血迹斑斑的脑袋顶着荆棘的冠冕。如今他站在踏脚板上,手臂伸得又僵又直,头部挺立,镀金的头发亮晶晶的;头上戴着金冠,面孔向上仰,表情很严刻。
她设法听神父朗读和吟诵,但是他的话太快太模糊了。在家她听得懂每一句话,因为艾瑞克神父说话很清楚,又以挪威话教她每一句圣语的意义,让她上教堂时更能将思绪集中在神灵身上。在此地她却做不到这一点,黑暗中她时时发现新的景观。墙壁高处有窗子,渐渐泛出白昼的光明。他们跪拜处附近有一个奇妙的木制台架,不远处堆着一块块浅色的石板;还有日钵和工具——她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在那边走动。后来她又望着墙上的主耶稣,拼命集中精神做礼拜。石板地冷冰冰的,害她的小腿发僵,一直传到大腿,双膝感到疼痛。她实在太累了,最后一切景观开始在身边摇摆。
这时候她父亲站起来;弥撒结束了。神父上前问候她父亲。他们说话,克丽丝汀坐在台阶上,她看见唱诗的男孩也这么坐法。他打呵欠——她也打了个呵欠。她看着他,就把舌头缩回嘴唇内,对她滚动眼珠子。后来他由衣服底下掏出一个钱囊,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石板上——有鱼钩、铅块、皮带和两粒骰子,他一直向克丽丝汀作手势,克丽丝汀觉得很惊奇。
神父和她父亲看看两个孩子。神父笑一笑,吩咐男孩子回学校去,劳伦斯则皱皱眉,牵着克丽丝汀的小手。
如今教堂亮多了。劳伦斯和神父在木堆走来走去,讨论英雅尔德主教的建筑工事,克丽丝汀睡眼惺忪抓紧父亲的手。
他们逛遍了教堂,最后来到前厅。那边有一道石梯通往西塔。克丽丝汀困乏地连滚带爬上了楼梯。神父打开一个礼拜堂的门扉,父亲叫克丽丝汀坐在外面的石阶上等他,他要进去忏悔受赦,待会儿她可以进去吻圣汤玛士的圣龛。
此时礼拜堂走出一个穿灰棕色罩袍的老托钵僧。他止步片刻,对她微笑,又抽出几条塞在墙洞中的布袋和粗羊毛布,摊在梯台上。
他说,“你坐在这里,不会觉得冷。”说完就赤脚走下楼梯。
克丽丝汀睡得正香,牧师会会员马田神父出来碰一碰她,把她给吵醒了。大教堂传来最甜美的歌声,小礼拜堂的圣坛上点着烛光。神父作个手势,叫她跪在父亲旁边,然后把圣餐桌上的一个小金龛拿下来。他低声告诉她这是坎特伯瑞大主教圣汤玛士遗下的血衣碎片,又指指圣龛上的圣像,克丽丝汀用嘴唇去亲圣像的双足。
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教堂仍传出迷人的曲子;马田神父说风琴师正在练琴,学童们正在唱歌;但是他们没有时间留下来欣赏,她父亲肚子饿了——早上他特意斋戒来作告解——现在他们前往牧师会围院的客房去用餐。
外面朝阳为大湖对岸的陡坡镀上一层金色,各种泛黄的簇叶树在深蓝的林间亮得像金粉麝。湖面波光闪闪,浪顶有起泡的白沫。风势又冷又强,各色的树叶飘落在布满白霜的山腰。
一队人马由主教宫和圣十字会修士的住宅间跑过来。劳伦斯往旁边让一步,一只手搁在胸前鞠躬,差一点用帽子去扫草皮,克丽丝汀猜想穿皮毛斗篷的贵客一定是主教本人,遂弓在地面行礼。
主教勒住马儿,回礼致意;他叫劳伦斯上前,跟他谈了一会儿,不久劳伦斯回到神父和孩子身边说:
“我奉命到主教官去吃饭——马田神父,你能不能请牧师会的一个仆人带我女儿到鞋匠法坦家,吩咐我的手下中午派哈夫丹牵着‘古斯维宁’到这早来接我。”
神父回答说,他的要求一定可以办到。但是刚才在西塔楼梯和克丽丝汀说话的赤足托钵僧听见了,走上来招呼道:
“我们客舍里有一个人正好有事要去找鞋匠;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啊,他会替你传话,至于你女儿,她可以跟他走,或者在修道院跟我在一起,等你回家的时候再带回去。我会负责拿东西给她吃。”
劳伦斯谢谢他,又说“爱德温修士,害你为小孩子烦心,不好意思——”
马田神父笑着说,“爱德温修士只要有机会一定把所有的小孩引到他身边。他就用这个办法抓人来听他布道——”
托钵僧不生气,笑眯眯说,“是的,面对诸位哈马城的博学人士,我不敢提出贫乏的论文。我只适合跟小孩和农夫说话,即或如此,我们知道,叫踩出谷粒的公牛不出声还是不太好。”
克丽丝汀以哀求的目光仰望父亲;她认为她最想做的事莫过于跟爱德温修士一起走。于是劳伦斯再度道谢,就和神父跟着主教的队伍走了,克丽丝汀将小手伸进托钵僧手中,两个人走向修道院——亦即湖边的一堆木屋和一栋浅色的石质教堂。爱德温修士捏了她的小手一下,彼此对望一眼,两个人都笑了。修士又瘦又高,背却驼得厉害;克丽丝汀觉得他的头像一只老白鹤,小小的,一圈白色乱发上露出又小又亮地秃顶,脑袋架在细小多皱的脖子上。他的鼻子很大,尖得像鸟喙。但是她只要看看那张狭长多皱的面孔,心情就感到轻松愉快。海蓝色的眼睛加上红红的眼眶,眼皮是棕色,薄得像鳞片似的。一千条皱纹向外伸展;布满红血管的老脸有好多道沟纹一直通到薄薄的嘴边,仿佛爱德温修士的皱纹全是对人类笑眯眯而笑出来的。克丽丝汀自觉没见过这么爽快、这么温和的人;他似乎怀着秘密的喜悦,等他开口说话,她自会知道详情。
他们顺着一处苹果园的围墙走,园里的树上仍挂着几颗红色和金色的果子,两位穿黑白袍的布道团修士正在园内耙枯干的豆藤。
修道院像一般的农场建筑物,托钵僧带克丽丝汀到客舍去,那儿虽摆了许多床,却像贫农的住所。有一张床上躺着一位老先生,炉边有个女人坐着为小娃娃裹身体;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一男一女——站在她身边。
老先生和女人都嘀嘀咕咕说他们还没吃早餐:“没有人肯费心端两顿食物给我们,爱德温修士啊,你到城里乱逛的时候,我们得饿肚子。”
僧人说,“不,别抱怨,史坦奴夫。克丽丝汀,过来打个招呼!看这位美丽、甜蜜的小姑娘今天要跟我们在一起,陪我们吃饭。”
他说史坦奴夫参加市集回来,半路上病了,奉准躺在这修道院的客舍里。他有个女亲戚住医院,非常讨人嫌,跟她在一起他实在难以忍受。
农夫说,“不过我清楚得很,他们收容我,很快就要厌倦了。爱德温修士啊,你再出发以后,这边就没有人抽得出时间来照顾我,他们一定会把我送回医院。”
爱德温修士说,“噢,我还没做完教堂的工作,你早就康复了。到时候你儿子会来接你——”他由火炉上拿起一壶热水,叫克丽丝汀端着,他则照料史坦奴夫。这一来老头子自在多了,不久有位托钵僧端着食物和饮料来给他们吃。
爱德温修士对着肉食祷告,坐在史坦奴夫的床边,协助他取食。克丽丝汀走过去坐在女人身边;喂小男孩吃喝,他还太小,够不着粥碟,每次伸手到啤酒钵去舀东西,总要泼到身上。这个女人是哈德兰来的,她哥哥在修道院当托钵僧,她跟丈夫孩子来这儿看他。但是他到乡村各教区巡游去了,她抱怨一家人得躺在这里浪费时间。
爱德温说得女人心平气和,她在主教哈马城,可千万别说她浪费时间喔。这里有许多华丽的教堂,托钵僧和牧师会的神父日夜做弥撒,唱圣歌——市区也很美,虽然比奥斯陆小一点,却比那儿更漂亮;这里几乎每一个住宅都有花园:“你真该看看我春天来时的情景——全城开满白花。后来,蔷薇盛开了——”
女人板着面孔说,“是啰,现在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觉得这里圣地多,却没有神圣的精神——”
托钵僧笑一笑,摇摇头,然后掏掏床上的茅草堆,拿出一大把苹果和梨,分给孩子们。克丽丝汀从未吃到这么好的水果,每咬一口,果汁就由她的嘴角流下来。
爱德温修士说,他现在得上教堂,克丽丝汀必须跟他一起走。他们从小径斜斜穿过围栏,两个人由一个小边门进入唱诗班的席位。
这座教堂仍在建造之中,所以本堂和袖廊交接的地方也放着高高的台架。爱德温修士说,英雅尔德主教正在装修唱诗席。主教很有钱,他一切的财产都用来装点本城的各教堂,他是高贵的主教,更是一个好人。圣奥拉夫修道院的布道托钵僧也都是好人,生活守清规,博学又谦恭。那是一个穷修道院,但是他们很欢迎他——爱德温修士的本家在奥斯陆的圣芳济修道院,但他奉准到哈马主教堂管区来住一段口子。
他说,“来吧。”然后带克丽丝汀到台架底部。他先爬上一个梯子,在上面架几块木板,然后下来扶她上去。
克丽丝汀看到头上的灰石墙面有美妙的光点;红的像火,黄的像啤酒,还有蓝色、棕色和绿色的。她想回头看后面,修士低声说,“别转来转去。”等他们一起站在木板上,他轻轻让她转,克丽丝汀看到好美好美的景观,简直连呼吸都要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