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抹不掉心中的一个画面。一队骑士向北穿过群山汇集、松林密布的峡谷。冷风由河面吹来,小河隆隆涌上巨石面,呈冰绿色,冒着泡,处处有黑水洼。坠马的人被河流冲过一个又一个岩石,撞得粉碎——耶稣,玛丽亚——
接着她看见某个夏夜的柔伦庄野地——看见她自己由小径跑到河边赤杨丛的一个绿色小开恳地——她们常在那边洗衣服。河水怒吼着流过河床的巨石——主基督啊,我没有别的办法——
唉,不过爹决不忍心这么做,就算再合理,他也不会。只要我屈膝哀求:爹,你不能拆散我们母子——
克丽丝汀站在“欢乐山冈”,看见脚下的城市浴在金色阳光里。宽广灿烂的河湾对岸有绿草皮屋顶的棕色房屋,花园的深色叶墩,尖三角墙的浅色石屋,黑色木瓦的教堂和铅质屋顶的教堂。但是“基督教堂”高耸在绿地和优美的城市上空,好壮观,好炫丽,其他的景致似乎匍匐在它脚下。夕阳照上它的侧面和闪亮的玻璃窗,教堂有塔楼、耀眼的尖顶和金质风信旗,尖尖耸立在夏日晴空里。
四周是绿油油的乡野,斜坡上有壮丽的大庄园。外面的峡湾又宽又亮,大朵大朵的夏云飘浮在闪亮的蓝山顶,投下一个个影子。修道院小岛位在哗啦哗啦的小浪中,像一座绿色花园,点缀着白色的石屋。海面下锚处浮现许多船桅,漂亮的房子也很多——
她深受感动,一面啜泣、一面拜倒在路边的十字架前,此地有千千万万朝圣者跪拜过,感谢上帝伸手接纳人类的心灵,助他们行经这个优美和危险的世界。
克丽丝汀走进基督教堂的院子,教堂和修道院正在敲晚祷钟。她放胆仰视教堂的西翼前厢——眼花了,忙垂下眼睑。
人类不可能自力完成这项工程——是上帝的精神潜伏在圣奥斯坦及后来的建造者体内;鼓舞了他们。天国来了,天父的意旨在天堂和人间实现——现在她懂这些话了。天国的荣光投下影子,借这些石头来证明上帝的意旨最美丽。克丽丝汀浑身颤抖。是的,上帝有理由气冲冲舍弃下流的事务——舍弃罪恶、羞耻和不洁。
教堂的艺廊里立着一尊尊圣徒和圣女像,美得叫她不敢正视。迷人的不朽长春藤默默向上卷——化为塔楼和尖顶的绿叶,开出石质圣体匣的鲜花。中门上挂着十字架基督像,玛丽亚和福音传道者约翰侍立两旁,他们全身白得像雪花塑成,上面闪着金光。
她一面祈祷、一面绕教堂走了三圈。巨大的墙壁,富丽得迷人的列柱、拱门和窗户,屋顶的大斜坡、塔楼,高空远处的金质尖顶——克丽丝汀深感罪恶重大,不禁拜倒在地。
她抖抖颤颤亲吻正门的石板。闪电袭来,她依稀看见娘家教堂的雕花黑木墙——她曾经学父亲和母亲,用童稚的嘴唇亲吻它……
她在小孩和自己身上洒圣水——想起小时候她父亲常常这么做。她抱紧娇儿,沿着教堂向前走。
她仿佛穿过一个森林——列柱一行行有如参天的石树,光线由画板窗渗入森林,五颜六色,清明如一首歌。头顶上有人像和动物像在石质花叶间嬉戏,天使演奏——更高的地方,圆顶向上耸,将教堂提升起来,迎向上帝。侧面的一个大厅里,有人在圣龛前做礼拜。克丽丝汀跪倒在一根列柱旁。歌声像强光打进她心坎。现在她看出自己低低陷在尘泥间……
我们的天父。我信仰独一的上帝。充满天恩的玛丽亚万岁。远在她不懂半个字的时候,就跟着父母祈祷,学会了祈祷文——她简直记不清有多久了。主耶稣基督!天下可有像她罪孽这么深的妇人——
会众头顶的胜利拱门下高挂着十字架基督像。无瑕的圣母悲痛欲绝,仰视她无事的圣子跟恶人同遭暴死的命运。
而她跪在这儿,怀里抱着罪恶的果实。她搂紧孩子——他新鲜如苹果,白里透红如玫瑰——现在他醒了,正以清明的美目仰视她……
在罪恶中怀胎,在沉重的心脏下成长,衍生自她有罪的身体,却是这么美好,这么健全,可爱、清新、纯洁得难以言喻。她不配享受的天恩害她心碎,她跪在地上忏悔,真心流泪,宛如伤口流出鲜血。
纳克,纳克,我儿——上帝让父亲造的孽还报在儿女身上。我难道不晓得?——啊,是的,我知道。但我对子宫中无邪的生命没有慈悲心——他会因我的罪而遭受指控和折磨——
心爱心爱的儿子,我怀你的时候可曾悔罪呢?不,不,那不是忏悔——我初次感觉你弱小无依,在我体内翻动时,内心充满愤怒和邪门的思想——我心尊主为大,我灵以救主上帝为乐——天主选中圣母,要她孕育为世人殉身的耶稣时,她曾如此唱道——我却从未想起能解除我们母子罪孽的天主——噢,不,那不是忏悔,我只是故作卑微和可怜,只求违背正义的命令,因为上帝若维护法规,照我一生熟悉的圣言来处罚我,我是受不了的——
噢,是的,现在她知道了。她以为上帝像她父亲,圣奥拉夫也像她父亲。她内心深处始终认为,等惩罚重到她受不了的程度,她遭逢的将不是正义,而是同情……
她哭得好厉害,仪式进行间别人都站起来,她却无法起身。她趴在地上,搂着孩子弓成一团,附近也有别人不起身——是两名衣着考究的农妇和一个小男孩。
她抬眼看唱诗席。圣奥拉夫的龛座在金格子门背后的暗影里发光,高耸在圣坛后面。她浑身打了个寒噤。他的圣体正等待复活的一天。到时候棺盖打开,他会爬起来。他将手持利斧,大步走下这雄伟的教堂,许多黄色的遗骨将飞离石板地,飞离外面的大地,飞离挪威的每一座坟场。
——他们会长出肉来,聚集在主子身边。包括曾踩上他鲜血足迹的人,以及那些找他卸除自己和儿女罪孽、哀愁及病痛负担的凡人。现在他们围在主子四周,求他向上帝转达自己的心愿。主啊,请听我代这些人祷告吧,我珍爱他们,宁愿忍受丧失公权,匮乏、憎恨和死亡,也不愿挪威的男女长大以后不知道你是为拯救罪人而死的。主啊。你会叫我们出去,让各民族变成你的使徒——我,奥拉夫,用鲜血写下挪威语的福音,给我可怜的国民看……
克丽丝汀头晕目眩,忙闭上双眼。圣奥拉夫国王的容貌浮在她眼前——他那炯炯的目光透视了她的灵魂深处——她在圣奥拉夫的目光下颤抖。
克丽丝汀,你现在知道自己需要帮助了吧?
是的,国王大人,现在我懂了。我要你支持我,免得我再背弃上苍。圣主啊,我祈祷,求你发慈悲,请你与我同在。圣奥拉夫,为我祈祷吧!
“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上帝,上帝,
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
不要丢弃我,使我离间你的面——
上帝,拯救我的上帝,求你救我脱离流入血的罪。”
礼拜式结束了,大家纷纷离开教堂。跪在克丽丝汀附近的两名农妇站起来。她们中间的男孩却不起立;他用指节按着石板,一步一步爬行,像末长羽毛的小乌鸦跳跃前进。他的脚很小很小,屈在身体下面。两名妇人尽量用衣服遮着他。
他们消失后,克丽丝汀拜倒在地,亲吻他们走过的地板。她有点茫然,站在唱诗席入口,一位年轻的教士由格子门走出来。他停留在眼眶红肿的克丽丝汀前面,她尽可能说出来意。起先他没听懂。她拿出金花冠交给他。
“噢,你是胡萨贝庄园的尔郎太太‘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他竟然望着她,她的脸都哭肿了。“是,是,你的小叔子冈诺夫神父提过这件事,是的——”
他带她到圣器室,接过花冠,解开外面的亚麻布,细细看一眼;然后泛出笑容。
“是的,你明白——要有证人之类的——夫人,你不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当做奶油面包来送——但我可以保管——看来你不会带着它在城里走动一一”他对一位教堂仆人说,“噢,请亚涅神父来一下。”
“我想你丈夫该跟你在一起。不过,冈诺夫也许有他的信件……
“你该面见大主教本人——对不对?否则就找‘汤玛之子郝克’——我不知道冈诺夫有没有和艾利夫大主教谈过——不过你明天必须来作晨祷,唱完颂歌后再找我;我名叫‘亚斯拉克之子巴尔’”——他指指婴儿——“你得把他留在招待所,你自己到巴克的修女招待所去睡,我记得你的小叔子说过。”
另一位教士进来,两个谈了一会。第一位教士打开墙面的一个小柜子,拿出一副天平,称称花冠的重量,另外一位在本子上登记。接着他们将花冠收在柜中锁好。
巴尔教士要带她出去——先问她希不希望他把男婴抬上圣奥拉夫的龛座。
他以神职人员施洗时那种漫不经心却很敏捷的动作接过孩子。克丽丝汀跟进教堂,他问她要不要也亲吻圣龛。
我不敢,克丽丝汀暗想道;但她跟教士走上台阶,来到圣龛下的平台。她用嘴唇去吻金龛时,眼前出现刺眼的白光。
教士望着她一会儿,怕她晕倒。但她又站起来。于是他让小孩的额头碰一碰圣龛。
巴尔教士跟她走到教堂门口,问她能不能找到渡船码头,然后和她道声晚安——他说话始终顺畅又平淡,像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朝臣。
外面开始下小雨,花园和街道飘来一股甜香,除了来往人车踏平的空地,花园和街道绿得像乡村的院子。
克丽丝汀尽可能为小孩遮雨;他现在蛮重的,她抱他抱得两手酸麻。他不停地哭——大概又饿了。
他母亲累得要命——步行一整天,又在教堂哭泣,动了激烈的感情。她觉得冷——雨愈下愈大了;树叶在雨滴下摇摆。她穿越小巷,来到一处旷野,看到前面的河流宽坦坦灰蒙蒙,水面被暴雨打得像筛子般一洞一洞的。
没有渡船。两个男人在水边的木桩栈房下躲雨,克丽丝汀跟他们说话,他们叫她到码头——修女们在那边设有住所,还有一个渡船夫。
克丽丝汀又打起精神走过旷野,两脚发疼,浑身又湿又累。她来到一个小灰石教堂——后面的围墙内有几栋房子。纳克哭得好凶,害她不能进教堂。她隔着没有玻璃的窗孔听见歌声,知道这首唱答歌的内容——欢喜吧,天堂的圣母——因为你获选孕育的圣子——已如约复活了。哈利路亚!这是圣芳济教团晚祷后所唱的歌。爱德温修士重病躺在柔伦庄的那几夜,她在他床边,他特意教她这首圣母颂——她偷偷溜进教堂的院子,抱着小孩站在墙边,轻轻对自己念歌辞。
——克丽丝汀,无论你做了什么事,你爹都不可能不爱你。所以你不能再使他伤心……
——唉,天父啊,就像你被钉的双手摊开在十字架上——无论某一个灵魂偏离正道多远,被钉的圣手仍向他摊开。犯罪的心灵只要做一件事:自由自在向那双手求援,像孩子去找慈父,而不像奴隶被逼去找残酷的主人。现在她明白罪恶多么可恨了。她胸口又一阵刺痛;一颗心仿佛为自己不配接受的恩典而悔恨和惭愧,眼看要裂开了……
教堂墙边有个小小的遮雨棚。她坐在一块墓石上,喂小孩吃奶;她不时低头吻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她大概睡着了。有人碰一碰她的肩膀,一位任职的托钵僧和一位手持铲子的俗家老兄弟站在她旁边,赤足托钵僧问她是不是要找地方过夜。
她突然想到——她今天不如住在圣芳济教团,他们是爱德温修士的弟兄哩。而且到巴克太远了——她累得要命。于是托钵僧叫俗家兄弟带她到女性招待所——“给她一点菖蒲液洗洗脚——我看她两脚发疼。”
女性招待所又闷又暗——位在围墙外的小巷边。俗家兄弟给她端来洗脚水和一点食物,她坐在火炉边哄孩子。纳克吃了奶汁,大概察觉母亲这天很累,又斋戒过了;他吸吮她疲惫的乳房,不时停下来哭、克丽丝汀含了几口俗家兄弟给她的牛奶;想由她口中喂进小孩嘴里——但是小家伙不习惯这种喂食法,大哭大闹,老头子笑着摇摇头。他说,她得自己喝,过不久小家伙就能吸取其中的养分了……
他转身离去,克丽丝汀爬上最靠屋顶的上层床铺。她可以伸手打开屋顶上的一处气门——实在有必要,因为招待所的气味叫人作呕。克丽丝汀打开气门——夏夜雨后的空气流进她四周。她坐在短床上,头部和颈子顶着墙柱——床上的枕头很少。小孩睡在她膝上。她想等一下再关气门,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她醒过来。夏夜的月光是蜜黄色,照着他们母子,也照亮了他们对面的墙壁。她看见月光下有个人影,在地板和屋顶间翱翔。
那人穿一袭灰衣——高大驼背。现在他转过皱纹密布的老脸,面向着她,原来是爱德温修士。他满面笑容,笑得好温婉——稍带着喜气,和他生前差不多。
克丽丝汀一点都不诧异。她谦卑,幸福,充满希望和信赖,抬眼望着他,等他说话或行动。老托钵僧笑着向她举起重重的两只皮毛旧手套——把它挂在一条月光上,任它挂在那儿。后来他又笑一笑,向她点头,就此消失了。
7
新年年初的某一天,胡萨贝庄园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包括“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朵夫瑞地区的老“古德莱克之子史密德”和两位克丽丝汀不认识的先生。尔郎看岳父和他们同行,十分诧异——他们是吉斯克庄园的“维德孔之子厄林”爵士和勾多伊庄园的海夫特·格劳特——他没想到劳伦斯认识这两个人。厄林爵士解释说,他们在劳玛斯幽谷的奈斯地区碰面,他和劳伦斯、史密德共同参加“六人庭”,解决了“郝克之子容”爵士远房继承人的纠纷。劳伦斯和他谈起尔郎,于是厄林爵士想道:既然他有事要到尼达洛斯,如果劳伦斯肯陪他南航,他干脆来看看胡萨贝庄园的朋友。“古德莱克之子史密德”笑着说,他自愿同行。
“我很想再看看克丽丝汀——北谷的玫瑰。而且,我若好好留意劳伦斯,看他跟聪明的大人物谋划些什么,我的亲戚蕾根福莉一定会感激我的。克丽丝汀啊,你爹今年冬天有大事要办,不只是陪我们巡游庄园,圣诞季喝酒喝到斋戒期。这些年来,我们平平安安住在农场,各自料理私务。现在劳伦斯要我们这些幽谷的王臣大公冬天骑马到奥斯陆——我们将代表国王劝告议会的大老爷——劳伦斯说,他们替未成年的少主摄政,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马格奈斯七世是挪威盛国王哈肯五世的外孙,亦即其女英歌伯柔和瑞典艾瑞克公爵的儿子。1318年艾瑞克公爵被其兄伯格国王杀死。其党羽驱逐国王,立马格奈斯为瑞典幼主。领头的是丹麦爵士奴特·波斯。
1319年哈肯五世去世,马格奈斯继位为挪威王。以一介幼童,身兼二国国君。两国各有顾问会议,分掌两国国政。太后英歌伯柔在两国势力都很大。
她宠信奴特·波斯,招来不少非议。奴特·波斯想征服丹麦的史康省,成立大公国,以便和英歌伯柔太后结婚。1321年,马格奈斯之妹尤芙蜜雅小公主和亨利公爵的儿子订婚,挪威和瑞典的官员都曾观礼,公爵和奴特爵士私订盟约。慕南爵士等挪威贵族曾在盟约上盖印。英歌伯柔非法将大印带出挪威,为战争筹款。
但是1321年,瑞典贵族在史卡拉开会,削除太后的权威;1323年,挪威贵族也在艾利夫大主教领导下,齐集奥斯陆,依样画葫芦。厄林爵士被选为挪威“摄政大臣”。
瑞典和俄国打仗,挪威卷入其中,俄国不时攻打挪威海岸,南达哈洛格蓝。厄林爵士努力抗敌。1326年,英歌伯柔太后嫁给奴特爵士,而奴特利用丹麦国王和贵族势力的消长,当上丹麦公爵。他1330年去世,留下他和太后生的两个儿子小哈肯和小奴特。
1326年,挪威和俄国谈和,条件对挪威相当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