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恐惧在她脑子里并未占上风,她和尔郎初试云雨,她没有怀孕的迹象,她常常认为这是上帝给他们的惩罚。她可能会永远不孕。他们会一天天等待以前害怕的事情却没有结果,当年白白担忧,后来则白白企盼——最后他们自知有一天要被人抬出祖先的家园,只当从未在世上走一遭——因为他弟弟是教士,而他跟姘妇所生的孩子又不能继承家业。“胖慕南”和他的儿子会搬进来取代他们,而尔郎将由家谱中除名。
她用手使劲儿压着肚子。孩子在这儿——夹在她和围墙间——夹在她和大酒桶之间。夹在她和全世界之间——尔郎的亲生儿子。她曾做过爱丝希尔德夫人以前说过的实验;由她的右手臂和左手臂抽血来看。来的是儿子——无论他将带来什么命运……她想起夭折的弟兄,想起父母谈到他们时那悲哀的面孔;她忘不了父母为妩芙希尔德哀痛欲绝的神色!以及妩芙希尔德去世的那个夜晚。她还想起自己给他们带来的悲哀,以及父亲憔悴的表情——她带给父母的悲哀还没有结束呢。
但是——但是,克丽丝汀一只手臂扶着围墙,将脑袋贴在手臂上;另外一只手还按着身体。就算此事给她带来新的悲哀,就算她为此而死——她也情愿为尔郎生个儿子,而不愿意将来两个人都死了,任房屋空着,田地的谷物为陌生人而摇曳……
她听见背后的房间有脚步声。啤酒!克丽丝汀暗想——我早就该去看了。她站起来回头——尔郎低头穿过门口,跨入阳光下——脸上喜气洋洋。
他问道,“你在这里?你连一步都不肯走上来迎接我?”说着,过来搂抱她。
她讶然说,“亲亲,你来啦?”
看来他刚下马——肩上还披着斗篷,身边挂着佩剑——没刮胡子,浑身沾满尘泥。他穿一件长外套,衣折由领部延伸下来,两旁开口直开到腋窝。二人穿过酿酒房到前院,外套在他身上摇曳和拍打,他的大腿和腰部都露出来了。他走路的时候,小腿略微向外弯——奇怪,她以前居然没发觉——只看出他两腿修长,足踝优美,双足的形状很好看。
尔郎带来不少仆从——五个人,另外还牵了四匹马。他告诉蕾根福莉,他要来接取克丽丝汀的东西——他认为克丽丝汀一到胡萨贝庄园,若能发现自己的用品先在那儿等她,她会觉得自在些。婚礼在秋末举行,到时候要运东西过山区,可能比较困难——用船运也很容易被海水蚀坏。现在尼达荷姆修道院的院长特准他用劳伦蒂斯三桅帆舰运送——船只预定在圣母升天节(8月15日)左右由维奥开航。所以他来运东西穿过罗姆斯山谷,前往纳斯。
他坐在厨房那栋房屋的门口喝酒聊天,蕾根福莉和克丽丝汀则在拔劳伦斯头一天带回来的野鸭的羽毛。那边只有她们母女,所有女工都忙着耙草地。他看来好开心、好快乐——他庆幸自己来做这么精明和审慎的差事。
蕾根福莉走出去,克丽丝汀留下来照顾烤肉叉。隔着敞开的房门,她瞥见尔郎的仆人躺在院子另一边的凉阴下,互递啤酒罐。尔郎自己坐在门槛上谈笑风生——阳光直射着他那头没有遮掩的黑发;她发现里面夹着几根白丝。是的,他都快三十二岁了——但他还像顽皮的小男孩。她知道自己不能道出她的烦恼——到时候他自会发现的。笑眯眯的柔情流过她的心田,盖住了核心的小怒火,像闪亮的河水淹没了底下的石块。
她爱他胜过一切——虽然她看见也记得其他的种种事情,但她的灵魂充满了情意。这位穿红外套戴银马刺和金饰皮带的侠客跟柔伦庄忙碌的收割季可真不调合……她还发现,母亲虽然派兰波到河边去转告客人来访的消息,父亲都没有回农庄。
尔郎站在她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他喜滋滋说,“你能相信吗!你不觉得奇妙——这一切心血和喧骚都是为了我们的婚礼?”
克丽丝汀吻他一下,把他推开——转身在烤鸭上涂油,叫他别碍手碍脚。不,她不愿意说……
劳伦斯直到晚餐时刻才回农庄——跟其他收割人员一起回来。他跟工人一样,穿一件只到膝盖的未染色粗羊毛外衣和一件长度到足踝的宽长裤;他打赤脚,肩上扛着镰刀。他的打扮和佣人毫无差异,只有左肩上加了一块供老鹰停息的皮革肩布。他牵着么女兰波的手。
他诚心诚意和女婿打招呼,请他原谅自己未曾早一点回来——他们不得不尽力赶完农事,他要趁干草收获季和谷物收割季之间的空当到市场大城走一遭。宾主坐下来吃晚餐,尔郎提到他此行的任务,劳伦斯有点不满。
这个时候他不可能腾出车辆和马儿来运嫁妆。尔郎说,他带了四匹驮马。劳伦斯说东西至少有三大车;何况克丽丝汀的衣饰得留在身边备用。她要带走的寝具,婚礼期间也用得着,因为来宾一定很多。
“好吧,好吧。”尔郎说。秋天他一定可以想办法把东西运回去。不过修道院是让他用教堂的三桅帆舰载东西,他很高兴,以为是好办法哩。院长曾提到他们的亲戚关系。尔郎笑着说,“现在他们都想起来了。”岳父的不满他似乎没放在心上。
最后说好尔郎可以借一辆板车,先载运克丽丝汀到新家最需要用的物品。
第二天他们忙着打包。大小织布机母亲认为可以先送走——婚礼前克丽丝汀不大有时间织布了。蕾根福莉和女儿剪除织布机上的织品,那是未染色的粗羊毛布,却由最软最细的羊毛织成,嵌入一束束黑羊毛,弄成斑点图案。克丽丝汀和母亲卷起这块布,放进皮囊中。克丽丝汀暗想:这可以做成温暖的襁褓布——外面缠上蓝色或红色的带子,一定很漂亮。
亚涅以前送她的裁缝椅也要先运走。克丽丝汀由箱座中取出尔郎断断续续送她的东西。她拿那件红图案的蓝丝绒斗篷给母亲看,说她要穿这件斗篷到教堂行婚礼。母亲翻来翻去,又摸摸质料和皮毛衬衫。
蕾根福莉说,“昂贵的斗篷,真的。尔郎什么时候送你的?”
女儿说,“我寄居修女院的时候,他就送我了。”
克丽丝汀的嫁妆柜装满了童年至今母亲为她收集和省下的物品,现在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重新打包。矮柜的侧板和盖子刻满方格,每格都有一只跳跃的野兽或树叶加小鸟。蕾根福莉将新娘装收进自己的矮柜。她们缝了一整个冬天,现在远没有完成呢;是艳红的丝绸制品,剪裁很合身。克丽丝汀暗想,现在胸部可能太紧了。
傍晚整车的东西都装载好了,牢牢绑在车篷下。尔郎预定第二天清晨出发。
他跟克丽丝汀倚着院门站立,向北眺望山谷的蓝黑色乌云。雷声在山区隆隆响——南面的绿野和河流则浴着黄色的阳光。
他玩弄她的手指头,柔声问道,“你记不记得吉达露树林的那场暴风雨?”
克丽丝汀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空气太重太闷了——她头痛,每吸一口气皮肤就汗淋淋的。
劳伦斯走到门口他们静立的地方,谈到暴风雨。风雨在教区难得造成大灾害——不过天知道他们会不会听见山区牛马死亡的消息。
山腰的教堂上空黑得像深夜。闪电袭来,照见一队马儿紧张兮兮围立在教堂门外的绿草皮上。劳伦斯认为它们不可能是教区的家畜——一定是朵夫瑞地区的马儿,从耶塔山下的丘陵逃出来的。他隔着雷声喊道,他想上去看——说不定有几只是他的哩……
一道可怕的闪电划破了黑黝黝的教堂上空——雷声劈啪响,害他们耳朵都快聋了,听不见别的声音。那群马儿一哄而散,零零落落跑到山脊下的小冈坡。他们三个人在胸口画个十字……
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头上的天空仿佛裂开了,巨大的白焰向他们俯冲下来——三个人不禁撞在一起,闭着眼睛呆立,鼻孔闻到石头燃烧的臭味——巨雷则扯裂了他们的耳朵。
劳伦斯低声说,“圣奥拉夫,救救我们!”
尔郎叫道,“看!桦树——桦树!”附近田间的大桦树摇摇摆摆,一根大树枝断裂在地上,树干上露出一个大伤口。
劳伦斯嚷道,“你看会不会着火——耶稣基督啊!教堂屋顶着火了!”
他们站着瞧——不——真的!尖塔楼下面的木瓦射出红红的火焰。
两个男人由院子往后冲。劳伦斯一把把推开各栋房屋的门板,对里面的人大叫;家人蜂拥而出。
他叫道,“拿斧头,拿斧头——伐木的斧头,还有镰钩。”他奔向马厩,霎时拉着“古斯维宁”的鬃毛走出来;跳上马背,手持大宽斧冲上山丘。尔郎骑马跟在他后面——男人全部跟去了,有人骑马,有人制不住惊慌的马儿,只得徒步跑过去。蕾根福莉和该地的女人拿着大大小小的水桶殿后。
似乎没有人理会暴风雨。借着闪电光,他们看见民众从山谷的各栋屋子涌出来。艾瑞克神父已爬上小丘,他的家人跟在后面。下面的小桥传来巨大的马蹄声——有人狂奔过桥,苍白惊惧的面孔向着燃烧的教堂。
东南面吹来一股微风。烈火已占据北边的墙壁;西面的大门也被堵死了,还没烧到南侧和东面的半圆形房间。
克丽丝汀和柔伦庄的女人从倒塌的围墙缝进入教堂南面的坟场。
红艳艳的火光照亮了教堂北边的树丛,以及旁边可接马的绿地。热气逼人,谁也去不了——大十字架孤零零立在那儿,浴在火光中;仿佛有生命,会移动似的。
除了嘶嘶的火烧声,现场更响起斧头砍南墙支柱的砰砰声。有人在走廊上劈捣墙壁,有人则想拆掉回廊本身。有人对柔伦庄的女人大叫说:劳伦斯和另外几个人已跟艾瑞克神父进教堂,现在该由南墙砍出一条通路——这边的木瓦也有几丝小火舌哩;如果晚风绕道或转弱,大火就会延及整座教堂。
灭火是不可能的;他们来不及排队到河边取水;不过女人在蕾根福莉吩咐下排成一行,由路边的小溪传水过来——倒在南墙和男士们身上的水只有一点点。很多女人啜泣和流泪,为闯进教堂的男人担忧,也为他们的教堂难过。
克丽丝汀排在传水桶的女人前方,她屏息望着燃烧的教堂,两个人都在里面——她父亲和尔郎。
拆毁的走廊列柱乱糟糟跟屋顶落下的木材和木瓦摆在一起。现在男士们用力砍木柱内墙——有一群人抬起一根大圆木,猛撞墙壁。
尔郎和一名仆人走出唱诗席南墙的小门,抬着圣器室的大矮柜——艾瑞克神父听告解的时候,习惯坐在上头。尔郎和那个人将矮柜扔进教堂的院子。
他大喊一句话,克丽丝汀听不见,接着他立即冲进走廊,动作敏捷如猫——他已脱掉外衣,身上只穿衬衫、长裤和长筒袜。
别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唱诗席和圣器室都着火了;现在谁都不可能由教堂本部走到南门——烈火已堵住了两边的出路。尔郎抓起一把灭火钩,拼命拆残余的木柱;他和随行的人在教堂侧面弄出一个缺口,别人叫他们当心,屋顶可能会倒下来,将里面的人封死,现在这一面的木瓦顶也熊熊燃烧,热度高得叫人受不了。
尔郎由缺口冲出来,并救出艾瑞克神父。神父的袍裾中兜着圣龛上取出的圣器。
一个小伙子接着出来,一手捂脸,一手斜举着高高的杖仪十字架。劳伦斯最后出来。他闭着眼睛,防避浓烟的侵袭——怀里抱着沉重的大十字架基督像,被压得踉踉跄跄。十字架比他高多了。
大家跑上去,扶他们出来,走进教堂的院子里。艾瑞克神父摔倒了,跪在地上,圣器滚下斜坡。银鸽子下打开,圣体也掉出来;神父捡起圣体,刷去泥尘,边哭边吻它;他也吻了圣龛上的镀金头像,藏有圣奥拉夫的指甲和头发哩。
“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高举圣十字架静立着。他的手臂横放在十字架的臂膀上,脑袋俯贴着基督圣像的肩头;救主仿佛向他垂着悲哀的面孔,表示同情和安慰。
教堂北面的屋顶一块块倒塌——有一截燃烧的断梁甩出来,打中了教堂院门边钟塔里的大钟。巨钟发出啜泣的音符,拖成长长的嚎叫,终于被烈焰声给淹没了。
这段时间谁也没注意气候——整件事历时不长,但是没有人说得出它到底延续了多久。现在雷电已沿着幽谷转到远方;刚才开始下雨,如今雨势更大,风却渐渐停了。
突然间,宛如一道火幕由建筑物的基地往上冲——烈火霎时轰隆轰隆吞没了整座教堂。
民众散开,逃避噬人的高温。尔郎霎时来到克丽丝汀身边,拉她往山下跑。他全身有焦味儿——她抚摸他的头部和脸部,一手抓下大把烧焦的头发。
火焰声太大,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但是她看出他的眉毛连根烧掉了;脸上有火疤,衬衫也烧出几个大洞。他拉着她跟在别人后面跑,一路笑嘻嘻。
老神父边走边流泪,民众都跟着他走,“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扛着十字架基督像。
到了教堂院子底部,劳伦斯将十字架倚在一棵树上,身子一沉,在围墙废墟找个位子坐下来。艾瑞克神父已坐在那边;正向燃烧的教堂伸出手臂:
“再会啦,再会啦,奥拉夫教堂;上帝保佑你,我的奥拉夫教堂;我曾在里面吟诵过数不清的圣诗,作过数不清的弥撒,愿上帝保佑你——奥拉夫教堂,晚安;晚安——”
教堂民众陪神父大哭。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一个人去躲雨。雨水似乎挡不住柏油木料的火势——燃木和熊熊的木瓦飞向四面八方。突然间,尖塔楼倒入火堆中,无数火星射入天际。
劳伦斯一手捂脸坐着;另外一只手搁在膝前,克丽丝汀发现他的柚子从肩膀以下整个沾满血迹,鲜血由指缝间向下流。她走过去摸摸父亲的臂膀。
他抬头说,“我想没什么大碍——有东西落在我肩头。”他连嘴唇都白了,望看火堆痛苦呢喃道,“妩芙希尔德。”
艾瑞克神父听到他的话,用手按着他的肩膀。
“不会惊动令嫒的,劳伦斯——尽管坟上火声隆隆,她将照样安息。我们今晚失去了灵魂的家,她的家却没有失去。”
克丽丝汀将脸蛋儿埋在尔郎胸口,感觉他的手臂正环着她的双肩。这时候她听见父亲问起妻子。
某人回答说,有一个女人惊吓过度,提前分娩了;大伙儿扛她到神父住宅,蕾根福莉也陪她去。
这时候克丽丝汀才想起来,打从他们发现教堂失火,她就忘了怀孕的事。她不该看火。教区南面有个人半张脸布满红斑;据说是因为他母亲怀他的时候看到火灾造成的。她暗自祈祷:“亲爱的圣母,别让我的小孩因此而破桕!”
第二天,全教区的人在教堂绿地开会,商讨要如何重建教堂。
艾瑞克神父动身去开会以前,克丽丝汀到罗曼庄去找他。她问神父这件事该不该当做一种先兆,也许上帝的意旨是要她告诉父亲,她不配戴新娘冠;她草草嫁给“尼古拉斯之子尔郎”,不宴客也不享受新娘的荣华,说不定更恰当。
艾瑞克神父眼光含怒,大发雷霆:
“你以为上帝在乎你们这些娘儿们怎么疯,怎么自暴自弃,竟会为你烧掉一间可敬的教堂?抛掉你的傲气,别害你娘和你爹劳伦斯伤心一大段日子。结婚那天你若不体体面面戴金冠——对你不利。你和尔郎结合,尤其需要教会仪式。我们都有罪要赎;所以,我认为,这场灾祸是针对我们全体。你们千万要改正自己的生活,协助整建教堂,你和尔郎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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