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汀心跳不已,这个故事使她想起去年和班坦邂逅的往事——她一直觉得这大概的罪愆——她当时从未想到上帝,也不曾向它求援。现在西西莉亚修女又念圣狄莫斯的故事。他是基督教武士,除了少数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信仰,如今他前往西尔朵拉幽囚的房舍;他拿钱给女屋主,最先进去看西尔朵拉。她像受惊的野兔,逃进角落中,狄戴莫斯称她做妹妹和天主的新娘,说他特意来救她。接着他跟她谈了一会儿:兄长不该为妹妹的贞德而舍命吗?最后她照他的吩咐,跟他换衣服,穿上狄戴莫斯的铠甲外套;他为她拉下帽子,遮住眼睛,又以披肩围住她的下巴,叫她遮着面孔出去,像一位羞于进出妓院的少年。
克丽丝汀想起亚涅,简直煞不住满眶的热泪。她泪汪汪凝视前方,听修女念到最后——狄黛莫斯被拉上刑场,西尔朵拉匆匆由山区赶来,拜倒在刽子手跟前,恳求替他一死。圣徒和圣女抢着就义;两个人就在同一天被断首。时为基督降生后304年4月28日,地点是叙利亚古都安提欧克,由圣安布罗修斯记载下来。
大家离开餐桌的时候,波坦西亚修女走过来拍拍克丽丝汀的脸蛋儿:“是,我相信你想念母亲。”听到这句话,克丽丝汀开始流泪,修女假装没看见,直接带克丽丝汀前往她要住的招待所。
招待所在修道院旁边的一栋石屋内;房间很优美,有玻璃窗,内侧的短墙边设有大壁炉。一面长墙边摆了六张床;另一面则是少女们的矮柜。
克丽丝汀希望当局让她跟小女孩睡,但是波坦西亚修女呼唤一位金发的肥胖大姑娘说:“这是‘菲利帕斯之女英歌伯柔’,她要当你的床伴——你们得见见面!互相熟悉一下。”说完就出去了。
英歌伯柔立即拉着克丽丝汀的纤手,开始谈话。她个子不高,身材太胖了,脸部尤其如此——双颊鼓胀,眼睛显得很小,但是她的皮肤干干净净,白里透红,头发黄得像纯金,又卷得厉害,厚辫子像巨绳扭在一起,经常有小撮小撮的头发由束发带中滑下来。
她立即问克丽丝汀好多话,却不等人答腔;反之,她大谈她自己,列出她各门各路的亲戚——他们全是高雅又非常有钱的人。她也订婚了,对方是一位有钱有势的男子,阿戈奈斯地区的“艾纳之子艾纳”——不过他年纪很老,又丧妻两次;她说这是她最大的悲哀。不过,克丽丝汀实在看不出她内心的表征。然后她谈了西蒙几句。达尔——他们在修道院错肩而过,短短的一瞬间她竟看他看得那么清楚,真是奇迹。后来她起意要看克丽丝汀的矮柜——却先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所有的衣裳。她们正在搜橱柜的时候,西西莉亚修女进来了——她指斥她们说,这不是星期日恰当的消遣。这一来克丽丝汀又闷闷不乐——除了她母亲,没有人骂过她,母亲的指责和陌生人不可同日而语。
英歌伯柔倒不觉得羞愧。傍晚她们上床后,她躺着聊天,直到克丽丝汀睡着了,她还吱吱喳喳。两位年长的俗家姐妹睡在房间的一角;她们要提防闺女们晚上溜出去——女孩子完全脱掉衣服是违反规定的——她们还负责叫姑娘们及早起床到教堂去作晨祷。此外她们倒不太管招待所的秩序,少女躺着聊天,或者吃矮柜中私藏的美食,她们假装没看见。
第二天早上,克丽丝汀醒来,英歌伯柔已经说话说到一半了,克丽丝汀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说了一整夜。
9
夏天到奥斯陆做买卖的外国商人大约在春天的圣洛德纪念日进城,亦即圣哈瓦守夜节集市(5月15日)的前十天。妙莎湖和瑞典国界问各教区的居民纷纷涌进来,所以五月的头两周城内挤满了人。若想趁异乡客卖出太多货色之前买东西,这是最好的时候。
波坦西亚修女负责修道院的采购工作,她答应让英歌伯柔和克丽丝汀在圣哈瓦守夜节前一天跟她进城。但是中午时分,波坦西亚修女的亲人到修道院来看她,她那天就去不成了。英歌伯柔一再哀求,她终于答应放她们自己去——这是违反规定的。她派一个寄宿在修道院的老农夫护送她们——此人名叫哈肯。
如今克丽丝汀已在修道院住了三星期,从未踏出修道院的庭院和花园。她看到外面春意盎然,感到很惊讶。田野外的小树林是浅绿色;秋海棠厚得像地毯,围着浅色的树干;白云在峡湾小岛的上空飘浮,水色澄蓝又清新,到处被微风的鳞爪吹着。
英歌伯柔蹦蹦跳跳,摘取树上的叶簇来闻,又回头看路上相逢的民众;老哈肯斥骂她——出身高尚又穿着修道院服装的闺女岂能这样?他叫闺女们手牵手紧跟在他后面,文文静静,端端庄庄的,不过英歌伯柔照样动眼睛,动舌头——哈肯有点重听。现在克丽丝汀也穿见习修女的服装——一件未染的浅灰色粗羊毛袍,加上羊毛腰带和束发带,外罩朴实的深蓝斗篷,头巾向上翻,完全遮住发辫。哈肯手持一根粗铜节拐杖在前面领路,他穿黑色长袍,胸前挂一个铝制的“神的,小羊”护符,帽子里有圣克里斯多福的肖像——白发和白鬃白得很亮!在阳光下有如银丝闪闪发光。
修女溪和主教宫之间的上城区是一两个安静的地段;这儿没有店铺也没有酒馆;大部分住宅属于附近教区的大人物,房子邻街的一面全是暗蒙蒙、没有窗子的木质山形墙。不过今天一群群民众在路上闲逛,佣人们站在院门四周和路人闲聊。
他们走近主教宫的时候,哈瓦教堂和奥拉夫修道院前面的广场热闹极了——草地斜坡上搭起摊子,几个耍把戏的人正在教训练过的小狗跳圆圈。哈肯不许闺女们驻足看这些把戏,也不让克丽丝汀进教堂——他说大宴那天更值得一看。
他们走过圣克里蒙教堂边的空地,哈肯牵着她们的纤手,这儿人潮最密,是从码头或各贸易场之间的巷道涌出来的。闺女们要去鞋匠做生意的“麦可院”。英歌伯柔说克莉丝汀从家乡带来的衣裳高雅美观,但是她从幽谷带来的鞋子却不合时宜。克丽丝汀看了英歌伯柔衣柜里的外国鞋子——不止一双哩——她坐立不安,决心要买些同类的货色。
“麦可院”是奥斯陆最大的生意场之一,由码头延伸到绍特巷,有四十栋房屋围着两个大院子。现在他们也在院子里搭出粗羊毛布屋顶的摊位。帐篷屋顶上空搭起一座圣克利斯皮奈斯的雕像。院落中买卖的人潮很挤,妇人端着锅子和水桶在厨房间奔忙,孩子们在大人脚下碍事儿,马儿进进出出马厩,佣人从栈房来来去去搬东西。上面的阁楼出售最好的货色,鞋匠和学徒在阳台上对两位闺女大声喊叫,并向她们展示颜色鲜丽或金边刺绣的鞋子。
英歌伯柔直接走向鞋匠狄德瑞克的阁楼;他是德国人,却娶了个挪威太太,在“麦可院”拥有一栋房屋。
老店主正跟一位穿旅行装、腰间佩剑的绅士谈生意;英歌伯柔大胆向前一鞠躬说:
“先生,请问阁下能不能让我们先跟狄德瑞克谈谈?我们必须在晚祷前回修道院,你大概不这么匆忙吧?”
那位先生鞠个躬,往旁边跨一步。狄德瑞克用手肘推推英歌伯柔笑问道:修道院是不是常跳舞,她去年向他买的鞋子全都穿坏啦?英歌伯柔也推推他说:感谢上帝,那些鞋子还没坏,不过另一位闺女要买鞋——并拉克丽丝汀过去。于是狄德瑞克和学徒将一箱货色搬到阳台;由里面拿出好多双鞋子,一双比一双漂亮。他们叫克丽丝汀坐在矮柜上试穿——有白鞋、棕色鞋、红鞋、绿鞋和蓝鞋,有漆花木根的鞋子和无根的鞋子,有的鞋子佩有花扣,有的鞋子穿了丝质鞋带,还有两三色皮革做成的鞋子。克丽丝汀恨不得全部买下来。不过价钱好贵,她简直惊呆了——每一双都抵得上家里的一头母牛。父亲临别的时候曾给她一个钱袋和一马克的碎银币——供她当零用钱,克丽丝汀以为是一笔大财富。不过英歌伯柔并不认为那是购物的大本钱。
英歌伯柔也试穿几双鞋子,纯粹是好玩嘛,狄德瑞克说,试穿又不花钱。她买了一双红根的绿鞋子——她说她必须赊账,反正狄德瑞克认识她和她的亲人。
克丽丝汀觉得狄德瑞克不太喜欢这样,而且穿旅行装的高个子先生已经离开阁楼,他有些懊恼——她们试穿花了不少时间。于是她选定一双紫蓝色的无根薄皮鞋,上面绣有银花,又镶了红宝石。但是她不喜欢绿色的丝质鞋带。狄德瑞克说他可以换掉,遂带闺女们进入阁楼的后厢。这儿摆了好几大柜的丝带和小银扣——法律严禁鞋匠们买入这些货品——其中有很多丝带太宽了,银扣也太大,根本不适宜做鞋子。
她们还想买一两件小东西,等她们跟狄德瑞克共饮一杯甜酒,而他用粗羊毛布包好她们的货物,天色已经很晚,克丽丝汀的钱包也轻多了。
一行人再次走到奥斯特街,阳光已转成金色,基于城里的交通,灰尘像雾气浮在街道上空。黄昏温暖怡人,民众抱着一大捆一大捆小绿枝由艾卡山陵下来,要用来布置圣节的房屋。英歌伯柔心血来潮,建议走到吉塔桥——市集期间,河水对岸的野地通常有许多游乐节目,有魔术师也有提琴手——不,英歌伯柔听说那边来了一整船的外国野兽,要到水边的摊位上表演哩。
哈肯老头在“麦可院”喝了一两壶德国啤酒,现在心情轻松多了,也温和多了,闺女们拉着他的手臂哀求,他终于让步,三个人遂走向艾卡山陵。
溪水对岸只有几栋小住宅散列在河流和陡山间的绿色斜坡上。他们经过圣芳济修道院,克丽丝汀想到她本来打算用大部分银币为亚涅作安魂弥撒,不禁感到惭愧。她不想对修道院的神父吐露这件事,怕人家盘问她——她曾暗想,她可以出来找托钵僧,看看爱德温修士是否正好在修道院里。她很想再见他一面——但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和托钵僧交谈,道出自己的心愿。如今她的余钱太少了,不知道够不够作一场弥撒——也许她只能奉献一根粗蜡烛就算了。
突然间,他们听见岸边传来数不清的惊叫声——活像暴风雨吹倒了下面的人潮——伞体民众向他们冲过来,又叫又嚷。每个人好像都吓疯了,有些路人向哈肯和闺女们大叫说豹子跑出来哕……
他们拔腿奔回桥边,听见民众互相嚷道:有个摊子倒塌,跑出两只豹子——还有人捉到大蛇。他们愈近桥边,人潮挤得愈厉害。前面有个女人不小心将手上的孩子滑落在地上——哈肯叉开腿站在小家伙身体上空保护他——不久她们看见他远远抱着孩子,接着就跟他冲散了。
到了窄桥边,人实在太多,两位闺女被人挤到一片旷地上。她们看民众往河岸跑,小伙子跳进去游泳,年长的人则跳上那边的小船,船上一眨眼就超重了。
克丽丝汀尽量向英歌伯柔喊话——她说她们该跑上圣芳济修道院——那边有灰衣僧侣由院中出来,召集受惊的民众。克丽丝汀不像英歌伯柔那么惊慌——她们根本没看到野兽嘛——但是英歌伯柔简直吓疯了。现在人潮又有新的骚乱,一群男子由附近住宅出来,全副武装,硬要闯上桥,有些骑马,有些狂奔,人群被他们赶得向后退。英歌伯柔差一点被马儿踏伤——她尖叫一声,向树林奔去。克丽丝汀没想到她跑得那么快——叫人想起一只遭到追猎的猪仔。她追上去,两个人至少不能分开呀。
等克丽丝汀叫住了英歌伯柔,两个人已来到密林深处——她们站在一条小路上,小径似乎通往特拉堡那条大道。她们静立了一会,歇口气儿;英歌伯柔抽抽噎噎哭,说她不敢独自穿过城区,老远走回修道院。
街道这么乱,克丽丝汀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她认为两个人该找一户人家,雇个小伙子带她们回去。英歌伯柔记得岸边有一条马径通往特拉堡,路上有几户民家。于是她们沿着小径往下走。与城区背道而驰。
她们恐惧又不安,似乎走了好久才找到田野间的一栋农舍。她们看到院子里有一群男人坐在枕木下喝酒,一个女人进进出出,端大杯大杯的饮料给他们。她板着面孔讶然望着两位穿修道院服装的姑娘,克丽丝汀说明来意,没有一个男人愿意陪她们走。最后,两个小伙子起立说,只要克丽丝汀给他们一杜克银币,他们愿意送两位姑娘到修道院。
凭他们的谈话,她听出他们不是挪威人,但他们看来相当老实。他们要的价钱高得离谱,无奈英歌伯柔吓得发昏,天色又这么晚了,她实在不知道两个人要怎么回去,于是生意当场就谈拢了。
一行人来到森林小径,两个男人渐渐靠拢,向她们搭讪。克丽丝汀不喜欢这样,但她不愿意显出害怕的样子,于是她静静回答,谈到花约,又问对方是哪里人。她四处张望,假装随时会跟她们带来的仆从相遇——她把人数说成一大群。走着走着,男人的话愈来愈少——她不大懂他们谈话的内容。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一行人走的不是她和英歌伯柔来时的道路——方向不同;比较偏北——而且她觉得他们已走得太远了。
她内心藏着一股她不敢多想的恐惧——不过身边有英歌伯柔,她坚强多了,对方很傻,克丽丝汀知道她得为两个人找一条出路。她偷偷在斗篷下抽出父亲送她的圣物十字架,紧抓在手里,暗自祷告,希望能快点碰到别人,并设法凝聚勇气,不动声色。
此时她发现小路已通上一条大道,前面有一片森林开垦地。城市和水湾远在下头。两个男人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认得路,居然把她们带错了地方——她们置身在高高的山腰,远在吉塔桥北面,她看得见下方的桥梁,现在她们眼前的大路好像就通往那边。
于是她停下脚步,抽出钱袋,拿十枚小银币放在手上。
她说,“喏,好同胞,我们不用你们带路了;我们知道此去的路程,多谢你们费心,这是讲好的价钱。好朋友,上帝与你们同在。”
小伙子傻乎乎对望,克丽丝汀差一点笑出来,接着其中一位狞笑说,通往桥面的大路孤单极了,你们自己走不太好。
克丽丝汀答道,“不可能有人这么晚,这么傻,居然会拦阻两个穿修道院服装的女孩。现在我们要自己走——”她交出带路钱。
那个男人抓住她的手腕,面孔贴近她,提到“亲吻”和“钱包”的字眼——克丽丝汀知道他意思是说,她若给他一吻,再交出钱包,她们就可以平安离去。
想到班坦的面孔也曾这样贴近她,她一时吓慌了,感到头晕和恶心。但她紧闭着嘴唇,暗自呼唤上帝和圣母——这时候,她仿佛听见北方的小径有马蹄声传来。
她用钱包打那个男人的脸,他踉踉跄跄——于是她用力推他的胸部,他跌出小径,摔在树林里。另外一个德国人由后面抓住她,硬抢她手上的钱包和脖子上的项链,链子断了——她差一点摔跤,却抓住那个男人,想抢回十字架。他想挣脱——现在强盗们也听到有人来了——英歌伯柔放声尖叫,路上的骑士全速奔来。救星由山林间出现——一共有三个人——他们跳下马,英歌伯柔尖叫着迎上去。克丽丝汀认出其中一位就是狄德瑞克阁楼中的那位先生;他抽出宝剑,抓住和她撕扭的那名德国人的颈背,用刀刃的扁平部位猛打他。两名手下跑去追另一个人,抓住他,打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