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异都小巷深处,一个身体畸形面貌丑陋的男人缓缓凑近陈霁静穆无言的脸,他开合的嘴里有死鱼曝晒后弥漫而出的腥味死气,他问她:“你呢?你想成为人,还是想变成妖?”
陈霁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淡淡反问道:“在我自知只有二十多年寿命的时候,我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你觉得我现在会在乎这个问题吗?”
男人蓦地后退一步,枯瘦的双臂叉在腰上,笑得前俯后仰,他那柴火根组合起来的身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磨人耳膜。
陈霁奇道:“你笑什么?”
男人忽然停下歇斯底里的笑声,枯井一样的独眼冷冷凝视陈霁,“你过去没有贪欲,不代表你现在没有……被带走的三只妖怪里,一直拉着你手的那只狐狸,他是你的恋人吧?”
陈霁吃了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嘻嘻嘻,我什么都知道。”男人弯下腰,诡异森森地笑,“我还知道,你们渴望厮守一生,却注定无法白头,更有甚者,你和他恐怕都活不长久。”
陈霁皱眉。
男人高举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大笑道:“这世间的妖都是万物遇灵而生,大到一兽一花,小到一石一纸,灵因情而起,妖因欲而生!我问你!这万物之灵是谁?谁最多爱恨?谁的求不得舍不得怨不得爱不得最多?哈哈哈!愚蠢的妖怪渴望变成人,却不知道人心才是最容易滋长妖魔的厚土!妖妖人人,人人妖妖……嘻嘻嘻……。”
陈霁的眉越皱越深,“喂。”
笑得直打颤的男人骤然静止,淡淡抬头看向陈霁。
陈霁低声叹道:“你太吵了。”
“呃?”男人满含期待的心情倏然落空,连那狰狞的表情都转瞬木讷起来,“你不觉得害怕吗?”
陈霁迈出步伐,淡定自若地往前走,“我为什么要害怕?人有贪欲没错,我想你今天会找上我,多半也是因为我内心的担忧暴露了我的渴求,没错,我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久到可以多陪陪那只狐狸,他虽然从不开口,但我知道,比起许多人的寂寞,他的寂寞是要乘以百千倍的……你这只来历不明的妖怪,你口口声声讨伐人和妖的欲望,可你真的明白人的欲望因何而来吗?”
男人在陈霁的步步向前中,不自觉后退一步,“……空虚?”
“哼。”陈霁斜睨了男人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你已经耽误我太多时间了,恕不奉陪。”
“等等!”男人急忙转身,伸手就要去抓陈霁的胳膊,半空中却忽然落下一点火星,轻轻弹在男人的胳膊上,灼得他“嗷呜”一声,匆忙收手。
陈霁低头一看,那火星竟然是一个烟头。
男人抬头看向半空中,怒道:“谁?”
又一个火星从斜后方笔直射向男人的后背,男人的背后像是长了眼睛般,一弯腰便躲了过去,可就在他弯腰的刹那,另一个火星从正前方直直砸向他的脑门。
“嘶”的一声,男人瞬间消失。
陈霁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矮胖的身影从陈霁先前走出的楼道里缓慢显现出来,陈霁眯着眼瞧了半天,陡然一惊。
居然是那家野鸡旅馆的看门大婶。
陈霁心里称奇,嘴上还是客气地问了声好,“您这么晚还没有睡吗?”
大婶瞥了眼陈霁,厚厚的嘴唇朝下一瘪,隐忍着怒气道:“有个又臭又脏的坏东西在我家门口唧唧歪歪,吵得人睡不着。”
陈霁不知作何回答,只能应了一声,“哦。”
大婶站在巷子里,隔着远远的距离低头点烟,“你怎么会惹上那怪物?”
陈霁答道:“不知道。”
大婶在星点的火光间看向陈霁,“你知道那是什么妖怪吗?”
陈霁摇头,“不知道。”
大婶用力吐出一口烟,“是梦遗啊。”
“诶?”陈霁瞪圆眼,“梦梦梦梦遗?”
“对啊,就是它。”大婶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这妖怪只会因男人无法满足的欲望之梦而诞生,虽然他就像意淫一样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杀伤力,但是你也看到了,他很丑陋,也很聒噪,更喜欢无事生非,你和他认真,你就输了。”
“哦……。”之前不管发生什么都很镇定的陈霁自从听到那男人的出处后便浑身别扭,“那……他为什么会找到我,而且他知道我的一些事。”
“哦?”大婶掐掉烟,看向陈霁的眼里带上了陈霁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热情与好奇,“嘿嘿,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有个臭男人正在对你想入非非,而且是在梦里……诶,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他……他说妖怪想变成人,”陈霁的脸开始发红,手脚也不自在起来,“人想变成妖怪……。”
大婶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不简单啊不简单……他虽然只是一个梦的化身,但很少有人的梦遗能幻化得如此真实,做这个梦的人来头不小哇……妖怪都是看不起人类的,极少有妖怪愿意变成人,人也一样,可这家伙却在思变……嘿,小姐,你可能遇到大麻烦了哦。”
陈霁苦笑,“麻烦遇得多了,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大婶龇牙一笑,露出两个钢牙,“你当务之急,就要先解决掉另一个麻烦。”
陈霁微愣,“什么?”
大婶指向自己身后的楼道,贼笑道:“有一伙人正朝着这边过来,我估摸着他们的对象应该是你和你的朋友。”
陈霁拔腿便要往楼上跑,胳膊却被大婶一把抓住,“小姐,你很有勇气。”
陈霁回头看她。
大婶怪笑道:“送你一句忠告,虽然梦都是相反的,但是它反映出来的人心,不可不防。”
陈霁郑重地点点头,往楼上冲去。
陈霁刚刚冲到旅馆的大门,泰顺已经一瘸一拐地从里头跑出来了,一见面,两个人什么也没说,陈霁扶着泰顺急急忙忙往外跑。
楼下的小巷子里已经没了胖大婶的身影,陈霁正要往前跑,小巷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往那边!”泰顺拉着陈霁转身往小巷的更深处跑去。
他们俩谁没有来过这边,对地形谁也不熟悉,在窄窄的巷子里,不是朝前就是往后,没有其他选择。
小巷的尽头被一堵砖墙拦住,成了条死巷。
陈霁在墙下跳了跳,只能堪堪够到墙头,却翻不过去。
泰顺弯下腰,说道:“你踩着我上去,应该能爬过去。”
陈霁怒道:“同样的错我不会犯第二次!”
泰顺拉过陈霁的胳膊,着急地劝道:“你和我不一样!你一定不能有事!青狐还等着你呢!”
陈霁哽着声冷笑道:“别忘了,我是你师父,你要听我的。”
泰顺也笑,“别忘了,你可从来没承认过这件事。”
陈霁摇头,“泰顺,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轻贱你自己?”
“我可不认为保护你是一件轻贱的事,”泰顺撑着墙壁俯下腰,“你快上来!”
陈霁咬咬牙,站到泰顺背上,迅速往墙上爬,有了泰顺的助力,她很快便跨坐在了墙头,她弯腰伸手,“我把你拉上来!”
泰顺往后瞥了一眼,摇头道:“你拉不动我的。”
“你敢回去试试!”陈霁低声怒吼:“你不看重你的安危,但是我看重!不仅仅是我,青狐看重,贵桦看重,连隅溪都会看重,为什么只有你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全?我和你非亲非故,你到底要帮我到哪个份上?”
泰顺仰着脑袋,怔怔地看着墙头上气红了脸的陈霁。
“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在动车上我见过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应该是南方人!可你又说你是西北人,你也确实有西北人的口音!你说你身份证掉了,可没有身份证你上哪买动车票?泰顺,即使你的谎言这么拙劣,可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要拆穿你!”陈霁向来是个冷清安静的人,她极少有这样激动生气的时候,“我不拆穿你,因为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秘密,但是如果你因为这秘密而放任自己为我受伤为我而死……泰顺!我是真的生气了!”
泰顺的脸火烧般的灼热,他被陈霁一连串的怒骂惊得几乎没了反应,只能呆愣愣地在她停话之际,木讷地道一声:“……对、对不起……。”
“把手给我!给我用力爬!爬不上来我就下去!”陈霁生气地命令。
泰顺果然乖乖伸手抓住陈霁的胳膊,开始往上爬。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就凭陈霁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即使泰顺再瘦小,想要徒手把他拉到墙上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试验了两三次都以泰顺滑落告终,泰顺仰头看着陈霁胳膊上的红肿,哀戚道:“算了……。”
“再来!”陈霁不肯妥协。
泰顺默默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伸手抓住了那只瘦弱的胳膊。
陈霁的手几乎脱臼,她咬牙忍着似要断手的剧痛,死活不肯松手。
泰顺早已红了眼眶,“师父……。”
陈霁咬牙切齿,“别废话!”
“师……。”泰顺的眼前突然蹿上一个高大的黑影,那黑影俯下身,蓦地拽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下一秒,他的身体被轻松拖过墙壁,“砰”的一声,落到对面的垃圾桶上。
“呜……。”泰顺扶着腰挣扎在垃圾堆里,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忽然听到墙头上陈霁的一声地呼。
“三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