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净隐拉着陈霁的手,两个人在迷雾中摸索前进,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自家客厅,转角的花盆,沙发边的矮架,这些却像统统消失般,只留给他们一个辽阔摸不到边的空地。
陈净隐在前边探路,他是个有着绝佳方向感的少年,不论是秘境还是幻界,他总能凭借直觉找出出口,陈霁跟在他身后,倒也不担心找不到青狐和林岳白,这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她唯一担心的是——
“姑姑,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把这玩意儿从家里弄出去?”陈净隐停下脚步,道出心中的忧虑,“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看到我的脚露在被子外面,我以为我终于长高了。”陈霁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话。
陈净隐回头,诧异地看着她,“难道不是吗?”
“其实是因为,我把被子盖横了。”陈霁面色波澜不动。
陈净隐沉默半晌,抽着嘴角问道:“姑姑,你想说什么?”
“很多时候,换个角度去看待事物,我们会得到不一样的结论,”陈霁拍拍侄子的肩,安慰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哦!”陈净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又恍然大悟地坐到地上,掏出手机开始切水果,切了一会儿,他暂停游戏画面,将手指头靠到衣服上反复蹭。
陈净隐低头看他,不解问道:“你在干什么?”
“磨刀啊。”陈净隐嬉笑着仰视陈霁,“磨刀不误砍柴工。”
陈霁冷笑一声,“你再这么故意拖延时间不带我去找他,我就把你这十根铁杵全部磨成绣花针。”她的话音刚落,后方浓雾深处,一声少年的尖叫扯着陈霁的耳膜响起,惊得她与陈净隐同时回头,“是岳白!”
紧接着又是一声怒吼在后方响起,“你这家伙!跑得比青青还慢!”
这一声毋庸置疑,是陈家姑侄极为熟悉的青狐的声音。
陈霁甩开陈净隐的手,往声音的方向跑去,她边跑边喊,“青狐!”
“快跑啊!你这个笨蛋!”青狐还在骂,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在耳边,可无论陈霁如何呼唤他,他也没有半点回应。
“算了吧。”陈净隐将陈霁拉回身边,“这边的雾阵是重叠的,听声音你们似乎就在近旁,可实际上,你们却很有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
陈霁颓然地低下头,她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在皑皑白雾里,陈净隐忽然想起那一夜在灯市大火下,身旁的青狐眺望人潮远方,脸上的神情,也是这般寂寞。
他忽然很想问问自己的姑姑,你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陈净隐最终还是没把这话问出口,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向青狐告了个饶,然后拉住陈霁的手腕,二话不说,带着她朝雾气的另一端拔足狂奔。
陈霁一路无话,直到她迎面与秒速八米的青狐撞在一处,她才捂着淌下鼻血的鼻子,愤恨地瞪向对面紧捂胸口的年轻男人,骂道:“你他妈下次再未经我允许擅自离开,我……。”
“你怎么来了?”青狐弯腰站在陈霁面前,一面嘘嘘喘气,一面手足无措地围着她转圈,“你的鼻子怎么了?来月经了吗?”
陈净隐站在一旁吭哧笑,“青狐兄好修辞!”
“你们……。”青狐身后慢慢爬出一具瘦小的身躯,林岳白苍白着一张稚嫩的脸,无限哀愁地看着他们三人,气喘如牛道:“……它要追、追来了……。”
陈霁捏着鼻子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还能是什么东西?”青狐怒指陈净隐,骂道:“这笨蛋黑子!把白蚁带进咱们家了!”
说话间,在青狐他们跑来的方向上,一种细密的爬地声密密传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青狐来不及解释,他在陈霁身前弯下腰,迅速将她背上背,“快跑!”
“诶?”陈净隐眼见青狐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立即俯身将林岳白扛上肩,跟着跑了起来。
一时间,白雾森森的环境里,青狐背着陈霁跑在最前头,陈净隐扛着已经没了声响的林岳白紧随其后,期间,陈霁好奇地回了一次头,便又沉默地转回脑袋。
她实在不想承认,某年某月某日,她在自己家里,被一只巨型白蚁追得仓皇四窜。
这真是一件丢脸的,匪夷所思的,闻者落泪的事。
这不科学!
跑了好一会儿后,陈霁听到青狐嘀咕了一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后,身下那具充满爆发力的年轻身体骤然停下奔跑的脚步,陈霁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青狐已经转身朝白蚁冲了过去。
直到与白蚁面对面,陈霁不得不承认,用巨型来形容这只爬虫,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这只白蚁两只巨大的黑色口器像两把锋利的黑刀,在棕色透明的脑袋前端,威风赫赫地凌立着,它的腹部透白明亮,瞧上去柔软绵和,似乎一捅就破,青狐背着陈霁与它相对而立,身高竟然只及它的胸部,着实令人惊叹。
最叫人诧异的是,白蚁两侧口器之间竟然交叉贴着两张明黄色的封条。
白蚁低下头,念珠状的两根触角动了动,左右六条腿蓄势待发,好似随时都会攻过来,给他们致命的一夹。
“现在虽然是雨季,但我家着实不适合你安窝,你还是速速离开吧。”青狐仰着头,朗声说道。
身后离了一米远的陈净隐探出脑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白蚁,“就是就是!你是从我家带过来的,还是回咱家去吧!这栋房子少说也有五十年的历史了,实在不够你啃的。”
白蚁的触角又弹了两下,瞧不出哪里是眼睛的脑袋突然转向陈净隐,困惑地侧了侧头。
陈净隐背上的林岳白悠悠转醒,天真的孩子睁开雾蒙蒙的两只眼,不解地看向身前的景象,白蚁的两侧口器忽然弹开,锋利的刀口在白雾中仿佛有削石销金之能,直吓得林岳白“啊呀”惨呼一声,又晕过去了。
青狐冲白蚁笑道:“这孩子没见过世面,你多担待。”
陈霁在青狐背上挺直腰,一头长发倾斜而下,覆盖在青狐眼前,她赶忙弯腰去捞。
白蚁的触角急速弹动,那颗棕色的脑袋倏然转向陈霁,被封住的脑袋里,传出呜呜的低鸣声,直把珠子似的触角往陈霁脸上覆去。
陈净隐惊叫:“喂!你干什么?”
随着他的叫喊,他肩上的林岳白被惊醒,口里呢喃出痛苦的呻吟。
白蚁的脑袋在林岳白与陈霁之间转来转去,六条腿烦躁地动了动,看上去颇为困惑。
青狐心中惊诧,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朝两侧暗暗指开,一直躲在他身后的陈净隐看得明白,心中已经了然。
青狐一脚微微后退,脚尖踮起,陈净隐扛紧体力透支的林岳白,只等前方的男人一声令下……
“跑!”青狐平地一声吼,声未落尽,他的人已经向右侧离弦而去。
陈净隐的速度完全不输人形的青狐,只不过一瞬间,他的身形已经如风般疾驰在左侧的迷雾中。
被留在原地的白蚁一时无法适应突发情况,六条腿齐齐迈动,在原地转了两圈,竟然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追去。
青狐的朗笑声远远传来,“哈哈哈!笨蛋!”
“嗷嗷嗷!呜!啊!”白蚁挺起半身,两侧口器愤怒地张开,贴在头上的明黄封条应声裂开,“啊啊啊!叶济申!你这个混蛋!你敢耍老娘!”
陈霁正一颠一颠地被青狐背着往前跑,听到这句声嘶力竭的怒吼,惊得扭身差点从青狐背上摔下来,“是外公!”
青狐慌忙放下陈霁,“错了!是外公的老相好!”
他们俩这一耽误,那边,白蚁六脚齐动,已经追了上来,那两把镰刀一样的口器直勾勾竖在陈霁面前,怒得青狐伸手就要去拦,陈霁急忙将他的手摁下,紧紧压在怀里。
“叶济申!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这么多年!一见面就敢耍我!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娘?”白蚁压下脑袋,怒气冲冲地质问陈霁。
陈霁与青狐这回听清楚了,白蚁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嘹亮、高昂,带着岁月积淀下来的自信与明朗,像极了夏季正午的日头。
陈霁有点懵,她屈着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子,刚要开口,嘴巴却已被青狐捂住,他朝她眨眨眼,继而仰头笑道:“你找叶济申?”
“他不就在你身边吗?”白蚁的脑袋依然垂得极低,两根触角不离陈霁丝毫。
青狐轻笑一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转身,看看你背后又是谁?”
白蚁闻声回头。
陈净隐扛着林岳白站在白蚁身后,他的胸口因为剧烈运动而上下起伏,“喂!你再不放开我姑姑,我就拿他砸你!”
白蚁的触角动了动,它的脑袋再次于陈霁与林岳白之间来回摇摆,“为什么会有两个叶济申?叶济申!不要玩了!老娘要生气了!”
林岳白从陈净隐肩上滑下来,不安地看了过来。
青狐扶起陈霁,两个人并肩而站。
四个人中间的空地上环绕着层层蔷薇花一般的白雾,巨型的白蚁身处其间,它摇摆着它慌张的脑袋,不安地来回查看。
青狐的声音空落如迷失的灵魂,他仰望那只无眼的白蚁,淡淡说道:“叶济申几十年前便去世了,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