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当人家还没把人介绍来的时候,你有没有那个定力?耐不耐得住那份寂寞?现在从行思禅师的生活形象上来看,他过的是一个标准的农夫生活,而不是过和尚的生活,锄头扛出去又扛回来,日复一日地工作。经过人家介绍,就有人投石问路,问到此处来,那么他就把很平常的情况告诉问者,而不讲冠冕堂皇的话。就像刚才所提的公案,人家问他:“佛法的中心思想是什么?”他反问对方:“家乡的米一斤多少啊?”你看,他已经落实到这边来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知识分子不可能跟着他修,因为知识分子追求的是文字的华丽及辞藻的优美,但他这里没有,他只是让人感受佛法确确实实是生活中的法。虽然释迦牟尼佛的时代已然如此宣说了,但真正落实到实际生活,乃从行思禅师开始。
行思禅师以后的那些南方禅(因为惠能是南方的禅)弟子们,开始朝这方面发展,他们并不住在大庙里,而是住山洞、草棚。人多以后慢慢聚集,才可能盖些瓦房之类的,但屋顶上绝大部分仍铺茅草或稻草,因此古代这些大德所居的寺院,如今多半湮灭,因为那茅草屋一把火就烧光了。
五台山上,有位老和尚很慈悲,山下很多人没饭吃,就到山上来挂单。既然来挂单,道场就分配给他们一些生活的基本用品。他们拿了用品,住个两天便跑下山了。里面的常住众说道:“师父啊!他们来骗的,不要给。”和尚说:“慈悲一点,人家要骗,就给他骗嘛!”也因为老和尚的慈悲,道场里的老鼠都好大。某一年,老和尚看到支撑道场最里面的那几层竹子已经腐烂了,但上面稻草堆得很高,不修的话便会塌下来,想修却又爬上不去,正当大家苦思着如何移开稻草时,这老和尚到大殿周围走一走,说道:“孩子们,赶快来!”两三只大老鼠就跑出来跪在那里,他道:“平常你们米饭吃那么多,现在常住有事要大家帮一点忙,去把那些稻草通通拿开,明天好翻修,这样比较安全。”第二天众人起来,发现屋顶上一根稻草也无。原来是老鼠王带着老鼠众把所有茅棚上的草移开了,平常被它们吃掉的米,总算没有白费。这够威神力吧!我们想要养成这种定力,可真是不简单啊!
当时民间佛教就是这样,它不同于琉璃飞檐的宫殿式寺院,在这种情况下,道风能弘传出去,而慕此而来的修行人,套句现代话,他是打死也不会走。真的道心坚固的,才会来。现代人不同了,好多同修当初很发心,一听到我们没有庙,就觉得没安全感,既无安全感,那来做什么?这就是道心不坚固。你是出家来修道,还是出家找避风港?这跟女孩子要找个有财产、可靠的归宿有何不同?出家是要了生脱死的,你寻的是有道的,能完成道业,满足你求道愿望的,然后你来依止、来修学,那个道场才殊胜。结果本末倒置,找到一个富丽堂皇之所,养尊处优很容易,但要完成道业可难啦!
行思之后,禅为何如此兴盛?就是因为来者道心都非常坚固,而宫廷佛教里就难以如此,因为太富裕了,所以来者是否真心向道,谁也不晓得。一进来,能享受的应有尽有,怎么办道呢?应办的是不是都办了?未必啊!但到行思禅师这边来,你不得不办道。到他这里来的人,我们不敢说百分之百,但起码百分之八十以上皆属道心坚固者。故佛法在几次大灾难中,得以一再存续,有其原因。
佛法之所以能够普遍深入民间,与农禅大有关系。由此即可窥见,像这样的佛教,在中国想要把它全部消灭,是不可能的。假如只停留在长安、洛阳、北京等大都市的宫廷式佛教,那要被消灭很快。但已经落实到乡野,落实到一般人民的生活里,便很难铲除了。一般内地丛林的情形,譬如在家想要学佛,该怎么办呢?通常都是秋天收成以后,留一些供明年生活所需外,就拖着一车粮食送上道场,然后便在道场过年。大概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可以在那儿好好修行,修行完毕,到元宵节左右,或在惊蛰之前,下山继续过正常的生活。
佛法是不是就这样带入民间老百姓的生活里?这种老百姓的佛教,要完全予以推翻,是绝不可能的。行思的禅法已然散布民间、深入群众,每年都有人上山求法修道,然后才回去,就算把山上的人通通杀光,山下还有一群人啊!所以会昌五年的法难,可以把行思(弘济禅师)的塔毁掉,然因其弟子已遍布天下,所以法难后不久,其弟子又加以中兴。而在宫廷里的佛教就不一样了。法门寺地宫,也许大家都不知道,大概是在一九八一年吧!地宫里放光,那是佛显圣啊!大家觉得奇怪,于是往下一挖,挖出地宫,里面的宝物价值可以买下两个香港。这里面的宝物都是唐僖宗以前的东西,也就是唐宪宗之际,韩愈谏迎佛骨的时代,唐宪宗从西域将佛骨迎进来,韩愈说不行,结果被贬到潮州去了,那是个大案件啊!就是那个时代的东西。若非当时皇家如此崇圣佛教,将佛宝埋藏于地底,不然历经那么多朝代,可能早就被毁了。宫廷佛教的危机就在这里。
印度佛教被毁,也是如此。几乎所有一切都集中在超行寺里,因此1203年外教入侵,杀光里面所有出家人,包括大乘、小乘、金刚乘及外道的修行人,佛教就此毁灭。为何一走上贵族阶级之路,危机便至?至于南方的禅,散布于民间,就无畏于此种状况。历经几次战争,六祖、憨山的肉身都还能持续保存着,换作宫廷里,一个政治斗争,恐怕就被销毁净尽了。这就说明了民间佛教存在的活力,而这正是由行思禅师开始。
【智慧金言】
我们为这部分作较详细的说明,乃因它有这样一个特殊关键。当中所谓“圣谛亦不为”的部分,我们只能简略地为各位提一下,因为它所牵涉的层面太深、太广了。
10.摆荡的身心
【原文】
怀让禅师,金州杜氏子也。初谒嵩山安国师,安发之曹溪参扣。让至,礼拜。
师曰:“甚处来?”
曰:“嵩山。”
师曰:“甚么物恁么来?”
曰:“说似一物即不中。”
师曰:“还可修证否?”
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
师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应在汝心,不须速说。”让豁然契会,遂执侍左右一十五载,日益玄奥。后往南岳,大阐禅宗。
【释讲】
上根器人相交接,真是高手过招不露痕迹,轻轻一点,就是不同。这些都是天之骄子,不是普通人。怀让禅师也是六祖门下的大成就者,临济宗的嫡传祖师即是传自怀让。他是金州人,当初在嵩山安国师那边学佛,安国师劝他到曹溪参访。怀让到了曹溪,礼拜以后,惠能问他从哪里来?怀让答曰嵩山。
“为了什么东西来的?”惠能再问。
“说是为了什么东西来,那就不对了。”怀让说。
“那还可以修吗?还有什么可修的?”惠能道。
“说修证,倒没有。污染呢?也不可得。”怀让道。
惠能说,“不污染”这个东西,就是诸佛之所护念。(这句话很熟,原来《阿弥陀经》里提过:一切诸佛之所护念经……)就是那个本来,如如不动、不受污染的那一个。你是这样,我也一样。“西天般若多罗谶”,又叫“般若识”,“西天般若”即指印度人所说的般若智慧。惠能又告诉他,你的弟子中会出一个大成就者,就在你心中,要说也说不出来,那就不用多说了。
以上对话,都指本来面目。你可以看到惠能咄咄逼人地教他,跟对行思禅师的教法不同。一阵对话以后,怀让在惠能身边一待就是十五年,天天都在进步,后来往南岳去,大大发扬禅宗,人称南岳怀让禅师。
文字上,我们要谈的就是这个。你看他们的对话,从他们这几个人之后,禅宗就喜欢打机锋转语。人家本来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就把它转得很玄。
【活学活用】
西藏有个公案,一位喇嘛在某个老婆婆家借住一晚,她家有个小孙子抓了一只虫,老婆婆叫孙子把它送到一个不死的地方。这喇嘛一听,惊异道:“啊!有个不死的地方?来,来!赶快告诉我,带我去。”这很讨厌耶,不过是一般的口头禅嘛!虫子的生活环境本来和人就不一样,它误闯我们的生活圈,很容易被打死,于是发慈悲心,叫小孙子放它一条生路,那喇嘛却抓住了这个话柄。这就是“机锋转语”。这口头禅若要认真演戏,是没办法演的,但真有那个根器的人当然不同。
学佛人,尤其参禅的禅和子,很喜欢绕着机锋转语,其来有自。但得要有那个根器,能够提起,点到为止,马上收回来。机锋转语不能打太多,否则人见人厌,以后没人愿意供养,因为你让人觉得很讨厌嘛!
前一位行思禅师说“圣谛亦不为”,这里怀让禅师则言“说似一物即不中”,两句都是关键语。“圣谛亦不为”很容易让人直接堕入错误的旋涡,以为不必修行了。其实不是,有个“亦不为”,即指俗谛不为,圣谛亦不为。换言之,俗谛、圣谛二无差别,不分别,平等平等。在此前提下所展现的,即是本来面目。这本来面目还真不容易讲,有时也许可以感受到,但不见得表达得出来。那个本来东西,可意会而难以言传,一落言诠,马上产生偏差。
语言文字只是沟通工具、媒介,为了了解本来那个东西,必须透过它;它是假相,可是沟通上如果没有它又不行,而一般人就往往陷入了工具的迷思中。不但如此,既然语言工具不对,那就追求真实的,结果呢?那个真实的也变成语言工具的另外一面。因此,为了避免堕入另一边,所以真谛那边“亦不为”,否则就变成:说“有”不对,为了破“有”,却又著“空”。为了不执“空”,所以连“空”也要破,这样才能两边都不执著。不执著于俗谛,却执著于圣谛,那个圣谛也会变成俗谛;不执著于“有”,而执著于“空”,那个“空”也变成“有”。
这就是此处“说似一物即不中”的意义。惠能问怀让从哪里来?怀让答从嵩山来。惠能却又问:“什么东西怎么来?”怀让这人是东西吗?假如是东西,就不是人,是人就不是东西!那两边都不是了,怎么办?既非人,也非东西,那更糟糕。既是人又是东西,又该从而讲起?惠能这旬“甚么物恁么来”,“甚么物”就指本来面目。本来面目不可说,故言“说似一物即不中”,说似个什么东西,那就不对了。这都是直接谈真谛的部分。
既然“说似一物即不中”,那还有什么可修的吗?怀让答道:“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有修有证就不对了,那么污染呢?也没有了。那究竟是什么?已经都超越了,这指的都是超越的境界。
我们从这地方来谈此一行门。单就文字上的义理,实在没什么好解释,讲开来都不值了,但必须了解的是,如何达到那样的境界?这是境界、心境的问题。
世间法中的事,我们绝大部分都能够推想到,尤其三四十岁以后,人生问题多半都能自己体会。小时候,大人们在说什么常常听不懂,因为没经历过,那时会有股冲动,长大后要凡事皆知。事实上,成年后的你,所知道的与小时候所听闻的可能已完全不同,因为社会背景已经都变了。
这里也有类似的情况,“一地不知二地事”,二地境界如何,初地菩萨不得而知。同样的,二地菩萨也不知三地情境。这种情况确实经常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譬如初地菩萨,我们现在这样翻译,你就知道初地叫欢喜地。然而古代的“欢喜”一语和现代的味道完全不同。现在大概是中奖了才会欢喜,古代的“欢喜”则有一种欣喜若狂(或称狂喜),在这当中有种雀跃、载歌载舞、想要热烈庆祝的感受。今天的“欢喜”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环境、时空背景都改变了。现代语言文字一直加强形容词的分量,好像本来饮食清淡,后来则味素、盐巴加很多,甚至还要甜辣酱、辣椒酱、哇沙米……添加种种口味后,清淡已不复见,原来的口味感受不出来。
现在我们就用类比法,让你去感受一下。本来的这个东西,所谓“本来”,并非那种相对的说法。譬如这花由某人插了以后变成这样,我们一说“本来的样子”,你可能会去推想它原来在树上、花丛中的情况,这是很自然的推想方式。然而所谓“本来样子”,不是指这部分,因为我们看了这盆花以后,会有一连串的遐想、联想,使我们无法把心境安住在现有的情况中。
譬如看了这盆花,你会觉得插得很好……这个“很好”,已经使我们离开这盆花的本来面目。它本来模样,没有好不好,就是那样。我们看了之后说“插得很好、很有神韵、很有禅味……”它不会自己开口说话,它原本就摆在此处,至于看懂看不懂,或给予什么评语,那都是外加的。学佛就是让我们恢复“自己的心境”,而不是恢复“它”。外境都一样,是心受社会环境污染所产生的偏差,而这偏差就来自我们的意识形态。
西洋人插花与中国人不同,而中国人插花又跟日本人不一样,每个民族有其特性,每个时代各有其欣赏的角度,在不同的环境和时代中,自然会塑造出某种标准,此即所谓价值判断。最糟糕的是,有了价值判断,人就失真了。
怎么失真呢?不管行至何处,都运用这个价值判断。换言之,你带了一把尺、一个包袱,所到之处都以此衡量他人,不合尺度的,就属不好、不对。假如人人各有量尺,但互不干扰,那属原始状态,亦即人人皆是自然人,无所谓。问题在于大家都拿自家量尺去要求别人。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凡不符此一标准的就是不对。反观整个族群,由于人人皆应配合此一标准,框框于焉形成,把族群中的每个人都框成了同一模式,长此以往,人人变成了社会人。不符合此一标准便都成了异类、异端,进而被排斥、排挤出去了。